“王阳明心学”为什么备受推崇,却无法成为文化主流?
关于"理学"的诞生发展史以及它的是是非非。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核心思想没有问题,但理学的修行方式是"天理外求",要求人们必须通过外部学习才能获得天理,这就存在重大的缺陷。
既然是外部获取的知识,那么理解不理解,做不做,则是次要的,最关键的是要表达出来,因此理学家都特别重视笔墨文章。道理说得头头是道,科举考试文章写的辞藻华丽,但放在自己身上却不践行。其实践行不践行也无所谓,因为没有人重视,所有人都在看你如何表达,而不是看你如何做。时间长了,理学家们就退变成了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把道理拿来生搬硬套,文章讲话常常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所谓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
早在朱熹时代,就有人发现了这样的问题,但为什么反对的声音无法撼动理学的影响力呢?其实逻辑很简单,理学要求人们外求天理,理学家们就一定会给人们划定一个"参考书目",在一个限定的文化圈子内进行研究。这叫什么?这就叫"文化禁锢"。人们不知不觉就陷入到了一种思想控制中,不能说"不"。
谁最喜欢这样?当然是统治者,因为这样民众思想统一,容易约束和管理。所以,自明朝开始,理学都被树立为国家意识形态,只要脱离理学圈子,就是异端邪说。有了统治者的加持,理学更加无坚不摧,甚至老百姓以为私塾里摇头晃脑的老先生就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却不知道其实传统文化还有很多其他的声音。
所谓"其他的声音"中,有一种与理学对立的思想,长期活跃在中国社会中,甚至漂洋过海到了日本。尽管从来没有得到历代王朝政府的官方认定,但其门徒遍天下,对社会、政治,甚至企业经营,都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这就是"心学"。
北宋陆九渊继承了程颢的思想,创立了"陆九渊心学",但在朱熹的阴影之下,陆九渊心学在社会上引起的波澜甚小。在后来的大明王朝,有一个理学家名叫吴与弼,是朱熹的死忠粉,天天抱着理学经典,诵读朱熹语录。但他的徒弟陈白沙却是个叛逆者,他跟着吴与弼学了一段时间,发现没啥新奇的东西。尤其是在践行"格物致知"时,没有从外在事物中参悟出所谓的天理,内心就开始怀疑。吴与弼看出了陈白沙的心思,觉得他对朱熹不够心诚,就把他逐出了师门。
陈白沙离开吴与弼后,依然在思考,但越想越觉得朱熹的理论好像是错的。朱熹让人到外界“格物”,从而获得“天理”,但他又觉得,我本身是具有自由意志的呀,即便我从外界获得了天理,那究竟是应该信外界的呢?还是信我自己内心的呢?他读了朱熹的《四书集注》,但他发现朱熹的注解有问题,但大家都说朱熹是天理,那么我究竟该信朱熹?还是信我自己?
左右为难之下,他就把目光转向了"陆九渊心学",在其中发现了一个核心思想,即:想要获得天理,首先要抑制人欲。这与朱熹倡导的先求天理,再依据天理去灭人欲正好相反。陈白沙了解到这些之后,大为惊喜,他终于解决了长久困扰在自己心里的问题——外部求取的天理如果无法被自己接受怎么办?原来,想要感悟天理,首先要抑制自己的欲望呀。
引申而言,理学认为天理在外部,人必须要不断通过外部学习才能"懂理",所以朱熹重视诵读经书,以不断的获取天理,从而灭除人欲。而心学则认为,想要获得天理,首先要清除欲望,否则无法获得天理。因此,人的修行就是不断挖掘自己内心,回归善良本性。所以,陆九渊重视静坐冥想,通过思索感悟来获得真理。
英国作家乔治·弗雷泽曾说:当人类的思维之船,从其停泊处被砍断缆绳,颠簸在怀疑和不确定的"艰难之海"时,他们会感到痛苦与迷茫,只有一种方式可以消除这种痛苦迷茫,那就是,思维之船必须重新进入一种新的信仰体系中。
陈白沙由朱熹转投陆九渊,让他成为了明代第一位心学家。但是,理学在当时的明朝已经是一个严密的体系,在这样的环境中,没有一些机缘巧合的特别机会,是很难产生新的学说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时势造英雄"。这个"时势",让一个名叫王守仁的人赶上了。
王守仁就是现在被人们熟知的王阳明,王守仁是他的本名,为了让大家更熟悉,后面我就都以王阳明来称呼他。王阳明年轻时立志做个圣人,并且自幼热爱军事。为了当个圣人,他研究过道家、佛家、朱熹理学。为了践行朱熹倡导的通过"格物"来获得天理,他曾经盯着院子里的竹子看了三个月,直到头晕眼花,晕倒在地,也没有感悟出什么天理。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觉得朱熹的理学有问题,原因与陈白沙觉得的一样。
既然质疑理学,就必然在科举考试中屡屡受挫。王阳明两次院试落榜,第二次落榜时,周围的落榜秀才都潸然泪下,只有王阳明表情木然地直视前方。朋友们以为他悲伤过度,劝他哭出来,他却说:“你们都以落榜为耻,我却以落榜动心为耻”。
后来好不容易考中了,被分配的刑部工作。当时太监刘瑾作乱,残害忠良。王阳明也上书明武宗,要求法办刘瑾,结果被刘瑾迫害,投入了锦衣卫大牢,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出狱,被发配到贵州龙场,在发配路上,差点被追杀的锦衣卫害死。幸亏他急中生智,在钱塘江边伪装成自己投江自尽的假象,才骗过锦衣卫。
在贵州龙场这个当时鸟不拉屎的地方,王阳明开始了他的艰苦生活。当地苗族少数民族民风彪悍,而王阳明却用自己的诚意与他们打成一片,甚至苗族人帮助王阳明抵抗前来找麻烦的贵阳知府。
但王阳明并没有停止思考。朝廷中央的官老爷们大多是朱熹门徒,但他们与刘瑾也打成一片,这算是天理吗?如果这不是天理,那么天理究竟在哪?为什么朱熹让我到外界找天理,我却找不来我所认可的天理?究竟是我错了还是天理错了?一系列问题在王阳明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发配到龙场后艰苦清净的生活,反而给了王阳明更多思索的时间。结合王阳明自己在儒释道三教中的积淀和个人坎坷的经历,终于在1508年的某一天,他顿悟了。他明白了天理根本不需要外求,天理不在外界,天理就在我心中——"心即理",这个天理就是人的"良知"。王阳明相信人性本善,因此,他认为人人心中都有良知。只要人能够挖掘出自己的良知,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不需要任何外来的帮助。整个理论归纳为八个字:吾性自足,不假外求。王阳明顿悟这件事,史称"龙场悟道"。
从此,他开始在龙场给苗族人讲课,提升他们的心性。直到后来离开龙场,用心学的力量与军事策略相结合,横扫困扰官军多年的湘西土匪,后来又以43天的神速平定宁王叛乱,立下盖世奇功。
究竟心学有什么样的力量?浅显地归纳起来的话,可以凝炼成"心即理、致良知、事上练"这三个关键词。
"心即理"即“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就是我们每个人心中本来就有天理,根本不需要去外界寻找天理。因为我们心中与生俱来就有辨别是非的“良知”,所以想要成为圣贤之人,就是要努力实现最真实的自我。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有圣贤的基因,那人人就都是平等的,谁也没有权力支配谁。只有一个人有权力,那就是我自己,我才是自己的主人!
“王阳明心学”为什么备受推崇,却无法成为文化主流?
其实这也是历朝历代不愿意将心学纳入主流意识形态的原因,因为倡导心学必然崇尚身份平等与自由意志,这往往是与集权统治思想相违背的,自然也就无法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
可能有人会质疑,难道我不需要学习任何东西就懂得天理良知吗?举个例子来说,有时候我们总是会带着答案去问一些问题。比如,一个穷困潦倒的朋友找你借钱,被你拒绝了,然后你跟父亲诉说了这件事,你问父亲,自己这样对待朋友是不是不太好?如果你的父亲就是王阳明的话,他一定会说:你能这样问我,说明你自己原本知道究竟该怎么做,只是欲望让你没有这么去做。
心学的第二个核心理念是"致良知"。当你理解了"心即理"后,你就要去努力实现真我,挖掘自己内心的良知。但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往往受到社会大染缸的熏染,导致心上遮蔽了一层层厚厚的欲望,即"人欲"。如果想要挖掘心上的"天理",则必须要先取出遮蔽的"人欲",这一点来说,王阳明心学与陆九渊心学是类似的。
老人摔倒,你的第一个念头是扶还是不扶?
如何才能做到"致良知"呢?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遇到事情的时候,遵循你脑子中的第一个念头,它往往就是良知的驱动。比如,当你看到一个老人摔倒在街道上时,你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一定是去搀扶,因为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就是内心本来就存在的良知,根本不需要别人教你。但为什么很多人最终没有搀扶呢?因为你没有遵从自己的第一念,而是进一步思考了"如果我扶她起来,会不会给自己找麻烦"。这时候,你已经被自己的欲望所控制,自然也就无法"致良知"了。
心学的第三个核心理念是"事上练"。"致良知"是通过去除自己心上的欲望遮蔽,让自己的良知得到光复。这个过程往往通过长期的静坐冥想就可以做到,事实上,陆九渊心学的主要修习方法就是静坐。但如果只是静坐,那与佛教禅宗就没有区别了。王阳明并不认同禅宗理念,他认为如果只是光复良知,但实际行动什么都不做,就没有任何意义,而是一种逃避。他甚至认为,凡是出家当和尚,整日打坐的人,就是畏惧现世生活,逃避承担责任,才打着光复良知的旗号整日空想。所以,他提出心学不仅仅要"致良知",还要"事上练"。
所谓"事上练",就是在工作生活中去实际践行自己良知指引的事情。那么,究竟应该是先"致良知"还是先"事上练"呢?王阳明的观点是,这两者不分先后,必须同时进行。在实践中感悟良知,在感悟良知的同时实践,即所谓"知行合一"。
"事上练"是王阳明心学区别于陆九渊心学的最大不同点。因为陆九渊心学并不强调知行合一,更多强调的是回归真我,所以陆九渊心学与禅宗很类似,一不小心就陷入出世的枯禅打坐。而王阳明心学则始终强调知行合一,强调实践,是一种入世的学问。
"事上练"也是王阳明心学区别于程朱理学的一个重要标志。理学虽然也强调实践,但理学主张在获得天理后再去践行天理,所以理学认为"学习"和"实践"是有先后顺序的,所以一不小心就容易光说不练了。而王阳明则认为,这两者始终合二为一,没有谁先谁后,该学中干,在干中学,知行合一才能让人的心性不断提升。
如果说"心即理"是王阳明心学的根基,那么"知行合一"(致良知+事上练)则是修习王阳明心学的方法。是的,王阳明的心学就是这么简单,也正因为简单,所以心学从诞生之日开始,就得到了民众的追捧,尤其是崇尚自由意志的进步民众。
说了这么多,"心学"这些对于普通人有啥用处呢?仅仅只是提高个人修养吗?这能当饭吃吗?
1529年,王阳明病逝于青龙岗,一叶小舟里,徒弟问王阳明还有何遗言,王阳明只说了八个字“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其实无论心即理、致良知、事上练,最终都凝练在这八个字上,这八个字也充分展现了修习心学的最高境界——“不动心”。
当年,王阳明平定宁王的功劳被明武宗强行霸占,要求王阳明在表奏中把功劳归于武宗本人。徒弟们纷纷替王阳明鸣不平,王阳明却说:“有荣耀是我幸,无荣耀是我命,此为良知”。
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总是在计较自己为别人的付出有多少,然后就会衡量别人给自己多少回报,如果回报达不到自己的预期,就会焦虑、烦恼、怨恨,最终痛苦的还是自己。就好像我写这篇文章,如果点赞少了,是不是我也应该焦虑呢?
其实,这就不叫凭良知做事了,而是一种交易,因为只有交易才要等价或超额回报。如果你是凭良知做事,那你做的就是你想做的一件事,而有没有回报则是另一件事,这两件事是没有关系的。如果普通人能够深刻体会这一点,就可以放下内心芥蒂,消除焦虑,获得人生的自由。
再比如这篇文章,我就是想写清楚王阳明心学,这是良知告诉我要做的事情。至于点赞嘛,有点赞更好,没有点赞也无所谓,这是读者的事情。那我在写完这篇文章后就少了很多焦虑。修习心学达到"不动心"的境界,从而获得内心的"自由",这就是心学对于普通人的最大的实用主义作用。
在王阳明去世之后的五百多年中,把他当作精神导师的伟大人物不胜枚举,曾国藩、康有为、孙中山、毛泽东都是他忠实的拥趸。1513年,日本人了庵桂梧在与王阳明交心后,倾心折服,他把心学带回了日本。经过大盐平八郎、吉田松阴、高杉晋作、坂本龙马、东乡平八郎、西乡隆盛的发展,300多年后,日本人在王阳明心学的影响下,发动了举世皆惊的“明治维新”,摇身一变而成为世界强国。(参见文章《王阳明心学成就了日本,日本却用它来回击中国》)
后来,日本企业家稻盛和夫在"致良知"的影响下,提出了"作为人,何谓正确"的观点,进而提出了围绕"以心为本"的经营哲学,带领京瓷和日航两家企业走入世界五百强。
从明治维新思想萌芽开始,直到现代日本,王明阳心学都给日本思想文化界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冲击,将一个贫穷落后的封闭国家塑造成了世界强国,让濒临破产的企业摇身一变进入世界五百强。这让我们又惊叹,又遗憾,惊叹的是源自中国的心学能够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遗憾的是,为何心学没能将近代中国带入强国之路?
也许,日本心学大师高濑武次郎的一番话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大凡阳明学都有二个元素,一是事业,二是枯禅。得枯禅者可亡国,得事业者可兴国。中日两国各得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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