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黑闼之死：草莽英雄的最后挽歌

如果你要问：“谁是隋末最为悲情的人物？”

我一定会说：“刘黑闼。”

武德六年（公元623年），刘黑闼兵败，又被手下诸葛德威出卖，最终被李建成斩于洺州。随之而逝的，是隋末草莽英雄的最后一道余晖。

刘黑闼本可以不死，因为他已经归隐。本想在家安心种菜度日，但李唐的紧紧相逼，他不得不“重出江湖”。为主复仇，也为自己拼一条生路。

再度出山，刘黑闼就把李唐的名将差不多打了个遍。将李神通与罗艺的联军打趴在地，将李勣打得仓皇奔逃，将薛万钧、薛万彻兄弟生擒活捉，将李道玄、罗士信斩杀。

以一己之力，先后对垒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兄弟，刘黑闼最终不敌。死得不算轰烈，但也绝不窝囊，刘黑闼以他的死，谱奏了一曲草莽英雄的最后挽歌。

刘黑闼，出生年月不详，贝州漳南（今河北故城东北）人。

无赖，嗜酒，喜博弈，不治产业，父兄患之——《旧唐书》

短短十五个字，一个“古惑仔”的形象跃然纸上。年少时的刘黑闼，是个喜欢赌博的酗酒无赖，一天到晚正事也不干，是个不能让家里省心的“啃老巨婴”。

就在漳南，他认了个大哥，这个大哥就是与他同乡的窦建德。

窦建德在乡里以信义著称，又当过郡县里的二百人长，算起来是个小公务员。刘黑闼家贫如洗，窦建德常常资助予他。

窦建德讲信义，乐于助人，但也不是傻子。如果刘黑闼真的是坏到了骨子里，窦建德又怎会与他为伍？

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黑闼是“古惑仔”没错，但肯定也是个讲义气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再度出山为窦建德复仇。

隋末天下纷乱，各地豪强并起。刘黑闼头脑一热，跟着郝孝德啸聚山林。

隋末亡命，从郝孝德为群盗，后归李密为裨将——《旧唐书》

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跟的不是窦建德？

由于时间不可考，我们只能做此猜测：刘黑闼出来的时间比较早，毕竟呆在家里早就穷得吃不上饭了。窦建德也曾让乡邻跟着孙安祖去高鸡泊落草，他自己则是在满门被屠之后才起事的。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郝孝德投奔瓦岗李密，被封为平原公，跟着一起去的刘黑闼也升为裨将。

那么，问题又来了，为什么不从瓦岗出来跟窦建德？

这一年，窦建德已经在河间自称长乐王，虽然声威不及瓦岗寨，但也是一方霸主。

刘黑闼之死：草莽英雄的最后挽歌

刘黑闼是贪恋权势么？不可能。小小一个裨将无权无势，而且还属于外来派系，是根本没机会接触到瓦岗寨权利核心的。

不投窦建德，恰恰说明了刘黑闼做人有始有终。古人重信义，刘黑闼跟着郝孝德一路走来，怎能半路分道扬镳？

武德元年（公元618年），邙山脚下，王世充大破李密。裴仁基、祖君彦、程咬金等人被俘，邴元真、单雄信等人投降，瓦岗寨土崩瓦解。

跟着这些大佬们一起被王世充俘了的，还有刘黑闼这个小小的裨将。

王世充早听闻刘黑闼能征善战，于是让刘黑闼担任骑将坐镇新乡。然而刘黑闼看不起王世充，不久就跑路河北，与老大哥窦建德相会。

再次重逢，窦建德已是夏王。对于这个旧日的小兄弟，窦建德不吝封赏，随即擢升将军，并封汉东郡公，令刘黑闼统帅精兵东西奔袭，全权负责军情侦查、奇兵突袭等作战任务。

“士为知己者死”，刘黑闼的军事才华在窦建德处得以尽情施展，迅速成长为夏国的一员骁将，在夏军之中人称“神勇将军”。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窦建德率夏国精锐倾巢而出，西进虎牢关以解王世充洛阳之围。不料一战而溃，窦建德也被生擒活捉。窦建德之死：掌河北精锐，得万民之心，终究还是输了天下

此一役，刘黑闼有没有参与，史书并无记载。我们可以分析猜测，刘黑闼应该是没有随行的。其一，以他的军事眼光，如果随行必然是会向窦建德进言献策的；其二，两军对垒时整个攻防体系中，都没有他的名字；其三，夏军被俘名单中，也没有他刘黑闼。

如日中天的夏国一夕而崩，刘黑闼何去何从？

主子被俘生死未明，众将投鼠忌器，谁敢轻举妄动？既不能盲目出兵，也不能坐等被李唐势力又或是自己人清算，于是刘黑闼回了漳南老家，闭门谢客种菜度日，时刻关注窦建德的消息。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七月，窦建德被李渊处斩于长安。

窦建德手下的部众欲将窦建德的养子立为夏王，但夏国的左仆射齐善行不干了。好不容易才带着百来号人从虎牢逃回，齐善行是真的被打怕了，于是带着百官，带着夏国的传国八玺，降了李唐。

此时的李唐，对河北采取的是极为强硬的高压政策。处斩窦建德之后，李渊又要强征窦建德旧将到长安。这摆明了不是要秋后算账么？谁TM傻了才去。

汉东公刘黑闼果敢多奇略，宽仁容众，恩结于士卒。吾久常闻刘氏当有王者，今举大事，欲收夏王之众，非其人莫可——《旧唐书》

高雅贤等一干将领立马找上了刘黑闼，要推举他为首领起兵复仇，众人一拍即合。

刘黑闼二话不说，拉出家里的耕牛宰了（又坑了他爹他哥一把），大吃一餐后，以百来号人攻破漳南县城，俘了对方两千余人，并收缴全部武器。

七月十九日，刘黑闼在老家设坛祭奠老大哥窦建德，自称大将军，正式开启复仇之路。

李唐王朝对此尤其重视，迅速于洺州设立山东道行台，于定州、沧州、魏州、冀州等地设立总管府。刘黑闼起兵仅3天，李渊任命淮安王李神通为山东道行台行台右仆射，全面负责征讨。

诏发关中步骑三千，使将军秦武通、定州总管蓝田李玄通击之，又诏幽州总管李艺引兵会击黑闼——《资治通鉴》

右武卫将军秦武通、定州总管李玄通、幽州总管李艺（罗艺），哪一个不是李唐的大腕？然并卵，刘黑闼迅速攻占漳南、鄃县、历亭，杀贝州刺史戴元祥、魏州刺史权威、屯卫将军王行敏。

九月，李神通与罗艺会合，又从邢州、洺州、魏州等多地征兵，合兵近6万攻刘黑闼。而此时的刘黑闼有多少人呢？仅数千人。数万人对数千人，双方于饶阳交战。

此一役，刘黑闼分兵两路，自己指挥一路硬抗李神通，由高雅贤指挥一路引诱罗艺。

刘黑闼以极为劣势的兵力，顽强顶住李神通的进攻，再给予绝地反击，竟大败李神通所部。高雅贤所部则且战且退，故意引诱罗艺追击。

士马军资失亡三分之二——《资治通鉴》

伤亡多达三分之二，李神通是败得彻彻底底。罗艺听闻李神通战败，虽及时机警后撤，但为时已晚，被乘势赶来的刘黑闼击溃。罗艺见势不妙，匆匆撤回幽州，薛万钧、薛万彻两兄弟双双被俘。

饶阳惨败，李唐在河北的势力被迫以攻转守，眼睁睁地看着刘黑闼横扫河北。瀛州、观州、毛州，旬月之间皆已拿下。

十一月，刘黑闼攻陷定州，俘了李玄通。刘黑闼本想拉拢李玄通，李玄通不降，引剑自杀。

攻陷定州，对刘黑闼来说是件大事，因为他取得了政治外交的立身之地。在定州，刘黑闼与突厥、高开道等都取得了联系，可向突厥借兵，也可让高开道牵制罗艺。

至此，李唐在河北的统治已土崩瓦解。

十二月，刘黑闼攻陷冀州，杀冀州刺史麹棱。而此时，李唐的第二波河北增援到了。

李勣为大总管，张仕贵为副，领兵二万人入宗州——《资治通鉴考异》

不止李勣来了，李渊又紧急诏令义安王李孝常，让李孝常从关中出发增援李勣。

然而，没等李孝常到河北，李勣就败了。

黎州总管李世勣不能拒，弃城走保洺州。黑闼追击破之，步卒五千人，皆殁于阵，世勣与武通仅以身免。——《旧唐书》

惨败，绝对的惨败！比之李神通的“三分之二”，李勣的“仅以身免”更为悲惨。

带来两万人，仅仅因为追击被杀的就已5000，加上被俘、逃散、受伤的，这“仅以身免”的用词绝非夸张。

黑闼筑坛于城东南，告天及祭窦建德而后入——《资治通鉴》

“大哥啊！我又回到洺州了！这可是你的国都啊！”刘黑闼在洺州城外祭祀窦建德，于十二月十四日进入洺州。

此后数日间，刘黑闼势如破竹，相继攻陷洺州周边的邢州、赵州、卫州、相州等地，河北全境尽入其手。不到半年的时间，刘黑闼将窦建德曾经所控制的地盘全都从李唐手中收了回来。

武德五年（公元622年）正月，刘黑闼进位汉东王，建年号“天造”，定都洺州。

“汉东王”，源于窦建德封予他的“汉东郡公”。官员任命以及法令制度，也与窦建德时期无异。对于刘黑闼来说，这意味着一种传承。当然，这也不失为一种政治手腕，方便笼络窦建德曾经的旧部。

为了压制李世民而刻意将他雪藏的李渊坐不住了，这TM都火烧眉毛了，最多到时候再给他封个“天策上上将”，也得先把这张李唐王牌祭出来。

在刘黑闼进位汉东王前的半个月，李世民这对“王炸”，拖着李元吉这条“顺子”，已经在来河北决战“4条2”的路上了。

我们再来看看，李世民还拖来了谁？

尉迟恭、秦叔宝双门神来了，他们想瞧瞧，对面是哪路凶神恶煞。

李神通、罗艺、李勣、张仕贵、程名振又来了，之前被打了，这回跟着大哥要把面子找回来。

齐善行来了，他不好意思不来，他帮河北献了降表没到半年，河北又全都吐出去了。

罗士信来了，他此番前来的目的还有一个，就是为了要把苏定方黑了。一代名将苏定方，战功赫赫，配飨武庙，却被黑得体无完肤

李道宗来了，他的目的与罗士信刚好相反，他要把自己黑了。

总而言之，即将到来的决战，必定是一场王牌对王牌的高光战役。

为避锋芒，刘黑闼主动撤出相州，全力据守洺州。李世民在接管相州后，立即于洺水南岸扎营，威逼洺州。罗艺大军从北而来，意图与李世民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刘黑闼留范愿守洺州，亲率大军北上要破罗艺。不料李世民叫了一些小弟，带了数十面战鼓摸过洺水，来到洺州城边上狠命地擂。范愿遭不住这心理压力，以为李世民主力即将攻城，赶紧向刘黑闼告急。

已在路上的刘黑闼进退两难，被猪队友范愿坑了一波，只能回师洺州，让弟弟刘十善与大将张君立率万余人继续北上。刘十善、张君立并非罗艺敌手，汉东军溃败，万余人损失殆尽。

此时的洺水，也出了幺蛾子。民众发动暴乱占领县城，并投降了李世民。李世民大喜，即令王君廓率军进驻洺水。

刘黑闼迅速回军，却被秦叔宝半路截击，夺回洺水的梦想破碎。而李世民则趁这时间空隙，分兵绕过洺州，打下了北面的邢州与太行山重要关隘井州。另一路的罗艺则一路南下，破定州、赵州等。

至此，对刘黑闼的南北合围已形成，刘黑闼被压制在洺州，已丧失了机动作战能力与转圜空间。

怎么办？只能再夺洺水，因为刘黑闼目前唯一的运粮补给线要经过洺水，洺水是他生命线的咽喉所在。拿不回洺水，他就将被李世民活活给扼死在手里。

从二月开始，刘黑闼对洺水不断猛攻，李世民三次率军渡河增援，都被打了回来。眼看守洺水的王君廓就要城破殉国，年轻的罗士信自告奋勇，率兵拼死前往接应。

不料，王君廓是突围救出来了，自己却陷了进去。罗士信坚守洺水数天，最终城破被俘。刘黑闼见其骁勇，劝他投降，罗士信不从，被斩。

然而，到手没几天的洺水，人困马乏地又被李勣夺了去。此时的罗艺大军也已抵达洺水南岸，与李世民主力会师。缺粮的刘黑闼不断寻求决战机会，李世民又玩起了坚壁不出的老一套，顺便在外围将各地运来洺州的粮草补给全给劫了。

刘黑闼逐渐陷入绝境，为拼死一搏，刘黑闼精锐尽出，猛攻李勣。李世民没法，只能率众渡河袭击刘黑闼后背。不料，刘黑闼一个回马枪，反将李世民困于重围之中。

此一役，李世民差点就领了盒饭，要不是尉迟恭拼死救驾，只怕是没了日后的唐太宗。

三月二十六日，洺水决战打响。

刘黑闼率步骑两万余南渡洺水，紧逼李世民大营，李世民亲率精锐骑兵冲击汉东军战阵。对于汉东军来说，这是一场真正的“背水之战”，人人抱着必死之心。

从上午杀到黄昏，双方仍是四六开。李世民虽略微取得上风，但也没有决胜机会。

战斗异常惨烈，李世民所骑的坐骑，是著名“昭陵六骏”中的“拳毛騧”，拳毛騧身中9箭（前6箭，背3箭），死于战阵之中。

至夜幕降临，汉东军渐露颓势，只好向洺水北岸撤退。当他们踏足水中之时，早在上游动了手脚的唐军立即决堤泄洪。

黑闼众不得渡，斩首万余级，溺死者数千人——《旧唐书》

此一役，刘黑闼几乎全军覆没，只能率残众跑路东突厥。

终归是“王炸”大过“4条2”，打完洺水之战，李世民相继征讨黎阳徐圆朗。为消除李渊猜忌之心，李世民在平定了徐圆朗部分势力后主动班师回朝。

而就在此时，刘黑闼借得突厥兵力，复仇者卷土重来。驻守河北的李唐军队深感后背发凉，这TM的有完没完啊？

刘黑闼再次攻克瀛州、鄃县、观州等，河北各地再一次群起响应。刚刚被李渊任命为河北道行军总管的淮阳王李道玄，率军在下博与刘黑闼会战，兵败被斩。洺州总管庐江王李瑗慌不择路，弃城而逃。

旬月之间，刘黑闼克复夏国全境，李唐势力又一次极其光棍地被扫出河北。刘黑闼再次入主洺州，李世民艰难赢下的洺水之战，几乎等于白打。

此时驻兵河南的齐王李元吉，虽已接到李渊进兵河北的诏令，却连黄河都不敢跨过去一步。李渊只能临阵换帅，以太子李建成接替李元吉。

李建成此次来，还带来了一手杀手锏，就是李唐对于河北的另一种政治态度。

在此之前，窦建德于河北讲究“以德服人”，当地百姓爱之。尤其是窦建德被李渊处死之后，河北民众无不欲为窦建德雪恨。而李唐一直以来对河北的态度，就是两字：高压！

因此，只要一说“反唐”二字，田间的老太婆拿起锄头都要跟着上。

而这一次来，李建成采取了“怀柔政策”，并听从了魏征的建议：“只诛首恶，余党不问。”

隋末以来，河北连年战乱。对于老百姓来说，窦建德与刘黑闼可以是一种信仰，但绝对不是生活的全部。

以前我支持你，是因为你对我好。当然，如今你也对我好，但是李唐也说他会对我好，这样的话我TM很是纠结啊。我一个小老百姓，我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你们爱咋咋吧。

自家班底已和李世民拼得差不多了，如今借的还是突厥的兵，如果民众再有这样的态度转换，剩下的也无需多言了。

刘黑闼败了，在逃亡的路上，手下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演了一场好戏，然后将他绑缚，送予李建成。

刘黑闼死了，被斩于洺州。

这个地方，是属于大哥窦建德的，也是属于他刘黑闼的。

说刘黑闼顶天立地，那就吹了。但说刘黑闼是一个血性信义之人，倒不为过。一年多的高光时刻，他为世人谱奏了一曲草莽英雄的最后挽歌。

自古以来，为报父母之仇者多，为报旧主之仇者少。如果说窦建德是隋末河北大地上的一轮骄阳，那么刘黑闼就是那一抹最为亮丽的晚霞余晖。

“我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辈所误至此！”——《资治通鉴》

这么一句话，更多的是一种自嘲。

也因为这么一句话，刘黑闼才更加显得有血有肉。

毕竟，刘黑闼不是世家，他只不过是个穷得吃不上饭才出来闯荡的草莽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