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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齐高祖神武帝高欢到底是汉人还是鲜卑人?

《北齐书·本纪第一·神武帝上》记载了北齐实际的奠基人神武帝高欢的家世:

齐高祖神武皇帝,姓高名欢,字贺六浑,渤海蓚人也。六世祖隐,晋玄菟太守。隐生庆,庆生泰,泰生湖,三世仕慕容氏。及慕容宝败,国乱,湖率众归魏,为右将军。湖生四子,第三子谧,仕魏,位至侍御史,坐法徙居怀朔镇。谧生皇考树,性通率,不事家业。住居白道南,数有赤光紫气之异,邻人以为怪,劝徙居以避之。皇考曰:“安知非吉?”居之自若。及神武生而皇妣韩氏殂,养于同产姊婿镇狱队尉景家。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

北齐高祖神武帝高欢到底是汉人还是鲜卑人?北齐高祖神武帝高欢到底是汉人还是鲜卑人?

因为《北齐书》散佚的情况非常严重,到了北宋时就只剩下1卷本纪、16卷列传是李百药撰写的原文,其余33卷都是后人根据李延寿《北史》和高峻《小史》等书陆续订补而成的,因此,上述高欢本纪中的记载,和《北史·齐本纪上》中关于高欢家世的记载是基本相同的:

齐高祖神武皇帝姓高氏,讳欢,字贺六浑,勃海蓚人也。六世祖隐,晋玄菟太守。隐生庆,庆生泰,泰生湖,三世仕慕容氏。及慕容宝败,国乱。湖率众归魏,为右将军。湖生四子。第三子谧,仕魏,位至侍御史,坐法徙居怀朔镇。谧生皇考树生,性通率,不事家业。住居白道南,数有赤光紫气之异。邻人以为怪,劝徙居以避之。皇考曰:"安知非吉?"居之自若。及神武生而皇妣韩氏殂,养于同产姊婿镇狱队尉景家。神武既累世北边,故习其俗,遂同鲜卑。

高欢父亲的名字,正史记载有高树、高树生两说,洛阳新出土的北魏高树生夫妻墓志证实高欢父为高树生。

简单总结一下关于高欢家世的信息无非是以下3点:

第一,高欢是汉人;

第二,高欢父系出自渤海高氏,门第高贵;

第三,从他祖父高谧开始迁居怀朔镇,到他已历三代,其家族完全鲜卑化。

高欢(496年—547年),东魏权臣,北齐王朝奠基人

1949年,四川大学《史学论丛》第1期刊载了缪钺(字彦威)教授《东魏北齐政治上的汉人与鲜卑之冲突》一文(后收入1963年三联版缪钺著《诸史存稿》),缪教授在这篇论文中的结论是:

盖高湖、高谧乃渤海高氏,入仕魏朝,高谧本无子嗣,高欢乃塞上鲜卑或汉人之居塞上而鲜卑化者,既贵之后,伪造世系,冒认高谧为祖,谓其父树生为谧之长子,以附于渤海高氏之名族。

缪钺教授的论文影响较大,但其实早在其论文刊载的19年前,冯承钧先生就在《东方杂志》1930年第27卷第17期刊登过一篇名为《唐代华化蕃胡考》的论文(后收入2015年上海古籍版《冯承钧学术论文集》),在这篇论文的结尾部分,有一个名为“高齐出于鲜卑”的附录,同样指出:

兹检史书,北齐高欢之来历,亦甚不明。……但据史文考之,其人实非汉族而鲜卑化者。……据前引诸文,北齐高欢不得谓为汉种。

但是冯承钧先生所举出的例证,大都都是高欢以鲜卑人自居的态度和高齐政权的鲜卑化政策,以及高欢的子孙自认为或者被别人认为是鲜卑人的一些言行,并不能证明其观点——因为汉族而鲜卑化完全可能出现所有同样的情况。

这些方面的例证周一良教授也部分提到过,并为缪钺教授引入自己的论文,但在缪钺教授这里这只是论据的一部分,缪钺教授质疑的主要依据是:

第一、《魏书·高湖传》没有提及高欢祖父谧“坐法徒居怀朔镇”,与《北史·神武帝纪》异,且《魏书·高湖传》明确记载高谧在“延兴二年(472)九月卒”,其长子高树生也就是高欢的父亲“孝昌二年(526)卒,时年五十五。”那么高树生出生之年正好是其父高谧卒年,又怎么会有弟弟高翻。

第二、高欢之父高树生根据《魏书·高潮传》的记载当过北魏的军官,而且“位至大都督”,而《北史·齐本纪上·神武文襄》中无此记载,且云高欢“家贫”,二者不符。

第三、高欢与同属渤海高氏的高乾兄弟之间反映不出有宗室戚属关系;高欢次子高洋厚于鲜卑、薄于族弟;都不近情理。

高欢的五世祖到三世祖都任职于慕容氏

高欢家世和高齐政权属性有关,关涉重要的历史价值,也比较有趣,历来关注和议论者很多。

陈寅恪教授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万绳楠整理,1987年黄山书社版)是这么看待这一问题的:

高欢的祖父高谧为北魏的治书侍御史,深得献文帝的信任。后因事坐法徙怀朔镇。曾祖父高湖。或云此为冒认,然远祖可冒认,三代以内要冒认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高欢为高湖之后,籍贯为渤海蓚县,民族为汉人。说他是汉人,为就血统而言。

陈寅恪教授的观点是一个坚实的证据,“三代以内要冒认是不可能的”,斩钉截铁,足以说明高欢是汉人——后面谈古论金还会详细展开论证。

当然,不能选择性失明只找对自己有利的证据,陈寅恪教授同时认为:

高欢在血统上虽是汉人,在“化”上因为累世北边,已经是鲜卑化的人了。“化”比血统重要,鲜卑化人也就是鲜卑人。“化”指文化习俗而言。

这一点谈古论金有不同的观点,“鲜卑化人也就是鲜卑人”是不能直接成立的。

《陈寅恪集》书影

陈寅恪教授在他的另一部重要著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曾经提出这么一个观点:

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之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区别,即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之关系较轻。

这和他认为鲜卑化人高欢就是鲜卑人是一致的。

文化习俗当然是中古时期族群划分的重要因素,但是过于强调这一因素,实际上忽视了更为复杂多元的实际情况,在实际中,地域、政治、血缘等等因素都在族群划分中起到不可或缺也不容忽视的作用,而且在很多情况比陈寅恪教授坚持的文化因素更为重要。

高欢及其同时代人口中的“鲜卑”实际上是六镇人士的统称,从这个意义上,他和后来的北齐皇室当然是“鲜卑”;但是,在其死敌北周的实际奠基人宇文泰那里,高欢仍然被称为“汉儿”,这说明其血缘依旧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因素,虽则这有敌人攻击贬低的元素在内。

从这个角度其实我们可以有另外一个厘清高欢家世的思路。

那就是,虽然史书所志之系谱、地望不可尽信,关于帝王的前代家世也多有避讳贫贱、攀附高门的习惯性做法,但惟其如此,

举一个例子,十六国时不乏慕容氏改姓高氏者,如果要建构自己在六镇集团中的身份地位,这种旧王孙的身份或许就不失为一个较好选择。

而高欢在渤海高氏中上溯几代的谱系非常清楚,当时有大量与他同祖同宗的渤海高氏成员存在,要造假也不是这样一个造法。

高欢当权后大肆追崇自己的祖先,也惠及自己的同族,其中主要的对象是自己的祖父高谧、亲父高树生和叔父高翻,最多追溯及曾祖父高湖的后裔,因而清代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内认为高欢不追崇高允非常可疑其实并不正确(这也是缪钺教授的论据之一),造假而如此大费周章还需要无数族人背书,本身也是不合理的。

北海高氏就是渤海高氏

《周书·本纪第一·文帝上》里记载了宇文泰讨伐高欢时候的檄文,里面说高欢:

贼臣高欢,器识庸下,出自舆皂,罕闻礼义,直以一介鹰犬,效力戎行,腼冒恩私,遂阶荣宠。

冯承钧先生认为:

虽其语出政敌,然欢之出身可知。赖宇文泰亦非汉种,否则必斥欢为胡虏夷狄矣。

其实,上一句只说明高欢出身不高,这是因为祖父因罪贬谪到怀朔镇而家道中落,只能证明《魏书》中关于其祖父高谧和父亲高树生的各种官职经历有粉饰夸大的地方(性通率不事家业就是贫穷的代名词),不能由此推断其家世是伪造的。

而下一句冯承钧先生似乎完全理解错了当时时代背景和民族环境下宇文泰的文宣立场,胡虏夷狄是六镇集团自认为的鲜卑贵种,宇文泰不以此攻击对手绝不是因为自己也是,在他的立场,高欢的所谓“汉儿”身份反而是攻击敌人得心应手的武器,在这个意义上,唐代历史学家刘知几因此认为宇文泰的华夏文化程度不如高欢,也是错误的。

《北齐校书图》反映了文宣帝高洋时期北齐对古代文献整理的史实

甚至后来北齐王朝的整体调性也受到高欢双重身份的影响,那就是鲜卑化的影响很大,但主要是在军事系统上,在整个社会的经济文化上并没有严重的消极破坏,反而文化昌明,令颜之推等人向往和追忆,这一问题以后谈古论金和大家详细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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