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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洞如何面对假皇帝

1900年武昌假光绪案,并非一般的撞骗,而是会党起事的前期部署。张之洞被假口供所惑,优柔寡断,令案件扰攘数月,险些酿成大乱。最后,湖北巡抚于荫霖辨别出疑犯非京城口音,军机大臣荣禄及时复电,终将假光绪推出斩首。张之洞学问渊深,才气纵横,但过分谨慎,缺乏决断,这是政治人物的硬伤。

张之洞如何面对假皇帝张之洞如何面对假皇帝

山雨欲来

目前有关假光绪案的叙事,多出自刘禺生《世载堂杂忆》。对这本书,董必武的评价是“不无耳食之谈,谬悠之说”(1960年版《世载堂杂忆》题词)。刘禺生是湖北自强学堂学生,自称曾到场听审,其实只是摭拾传闻添油加醋,连犯人姓名、籍贯都弄错。按刘禺生的记载,此案全靠他的老师江夏知县陈树屏审出真相,实是无稽之谈。张之洞处决假光绪,主要是依据大学士荣禄的电报,湖北巡抚于荫霖因见过真皇帝,对破案也起了作用。本文依据《张之洞全集》中的电报奏折和《申报》的报道,揭穿《世载堂杂忆》的虚构,还原真相,借以加深人们对张之洞的认知。

戊戌政变后,慈禧谋废光绪,无奈阻力太大,乃行折中之法,于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以皇帝名义宣布立溥儁为“大阿哥”,是谓“己亥建储”。这个办法让朝野更加不安。皇上只有二十九岁,立个继承人算是什么意思?是光绪已经病危?会不会有人因此想害死皇上,以便大阿哥立即继位?

光绪帝君临天下已二十五年。除了拥戴大阿哥的小集团,天下士子百姓依然奉光绪为正统,皇帝被幽禁更是激起了人们的无限同情。封疆大吏对此也彷徨无计。皇帝选定大阿哥,督抚照道理应该上贺折。但问题来了。太后已六十多岁,而皇帝春秋正富。万一哪天老佛爷驾鹤西归,皇帝废黜大阿哥,积极拥戴溥儁的臣子,恐怕没有什么好下场。张之洞频频发电报与南方各省督抚商量,统一口径,只用“跪贺天喜”四字,不用隆重的长篇骈文,既表示对太后的忠诚,又避免刺激光绪帝。

1900年的春天,正是大动乱的前夜,整个社会人心惶惶。皇上被囚瀛台,传闻曾向亲信大臣求救,欲逃出牢笼。康党在海外开足宣传机器,向华侨筹集资金,联合内地会党,谋划起兵“勤王”。英、日人士毫不掩饰对光绪帝的同情,在报刊上常有支持维新的言论出现。南北各地教案迭出、会党蠢蠢欲动,令官府十分头痛。

光绪帝朝服像(清宫廷画家绘,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京城贵人”

光绪二十五年十月,湖北来了一位神秘青年,气宇轩昂,穿着华丽,谈吐很像京城贵人。这位贵人从四川乘船抵达田家镇,领着仆从,来到一家被官府封禁的私娼家,大声喝令解封,并叫人持“杨国麟”名片,传守备王文明上船谒见,大声斥骂,自称某高官。王文明不敢怠慢,只好将一行人解到蕲州,交知州凌兆熊提讯。这位贵人开始自称郎中杨姓之子,一会又说是康有为弟弟,后来又自称“五王爷”。凌兆熊难以决断,只好转解省城,禀报总督张之洞,由省里派人审讯。(光绪二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日《申报》)

疑犯关押在江夏县监狱。典史(监狱长)赵庆颐一见大惊,说曾经见过此人。赵庆颐回忆,七八年前在京城闲游,与某宗室的车子相撞,宗室的搬指被撞坏,勒令赔偿。刚好有某贵人乘舆经过,随从甚多,气势煊赫。宗室见之,随即下车侍立,恭谨异常。贵人给双方调解,不用赔偿,挥手让赵庆颐走人。至此两人相见,各叙前情,一一吻合,赵庆颐慌忙谢罪,优加款待,并请按察使孟继勋禀告张之洞。(十一月十四日《申报》)

赵庆颐以监狱长身份作证,让湖北官场上下深信不疑,都认为此人至少是王公一级。在江夏县监狱,这位“贵人”向同监犯人自称“天下一人”“本朕”“寡人”,还说早就认识湖北的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监狱内外,好事之徒纷纷来表忠心,代递信件,闹得沸沸扬扬。

有个医师叫杨端臣,他闻讯入监探视,一见面就行跪拜大礼。“贵人”顺水推舟,立即口授“谕旨”,叫杨端臣写成信件,交赵庆颐转交张之洞和湖北巡抚于荫霖,要他们提取库银二百两,送他到江西龙虎山。有一些趋炎附势之徒,立即追随鞍前马后,将江夏县监狱,闹得“臣门如市”。慢慢的,一个十分吓人的说法在武汉流传:来者不是什么普通贵人,乃是当今皇上!难道皇上受够了太后的愚弄,从瀛台里逃了出来,找张之洞保驾?

有一句名言叫“谣言止于智者”,这句名言常常不灵。张之洞无疑是清末高官中的“智者”,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贵人”,却慌乱异常。张之洞学问渊深,能用人也会办事,但谨慎才是他的成功之道,过分谨慎则是他的硬伤。张之洞光绪七年(1881)从中央外放山西巡抚,接着出任两广总督,再后来移任湖广总督,有二十年没有进京陛见。光绪七年他在北京,那时皇帝还小,跟现在的长相自然不同。足智多谋的张香帅碰到假光绪,只能绕室彷徨。

张之洞没有见过成年后的光绪皇帝,其他高官总该见过吧?湖北巡抚于荫霖,光绪二一年九月二十二日、十月十五日曾蒙光绪帝两次召见,有过详细的问答(于荫霖:《悚斋日记》,《历代日记丛钞》第96册第295-296页)。

江夏知县陈树屏审不出个所以然,张之洞只好叫齐湖北巡抚、湖北布政使、按察使“四堂会审”。会审时,“贵人”言语闪烁,籍贯忽南忽北,后来终于供称是山西平遥人,真名李成能,岳父是山西平阳府知府裕麒,舅舅是山海关副将萧仰溪,认识很多高官。最后一句话让张之洞害怕:只要发电报给荣中堂,写出“成能”两字,荣中堂自然知道我是谁。

荣禄决疑

或许是湖北巡抚于荫霖经过两次召见,记得光绪帝的声音,识破了假皇帝的真面目,在四堂会审中李成能终于供出了真实身份。为了做到万无一失,不得罪朝中贵人,张之洞大动干戈,向四面八方发电报求证。

张之洞先是发电报给署山西布政使李廷潇,查问是否有裕麒其人。接着,发电给山海关副都统斌杰查问萧仰溪何人,不巧斌杰此时回到京城,护理副都统图勒端善回电“萧仰溪去年销差后,不知何往”,这更增加张之洞的疑虑。兜了一圈,找到斌杰在京城的地址,直接发电询问,过了几天斌杰总算回复,却仍然不能满意。斌杰说:萧仰溪曾任山海关火车栈长,现往何处及与李成能是否有亲戚关系,无从得知。

二月十七日,张香帅不得已求助于慈禧亲信、军机大臣荣禄,在电报中照搬李成能口供:荣中堂深知我的来历,去冬今春曾经两次写信给他求救,信使都被扣留,没有得到回信。张之洞也不怕荣禄厌烦,连着问了这么些问题:敢请查明是否有这么一个人曾经写信给尊处?如果有这么一个人,是叫李成能还是另有他名?自称是什么名号?哪里人?是什么职业?

荣禄很快回电:不知道李成能是什么人,也没有两次扣留信使的事。希望将具体案情详细电复。张之洞继续与同官、幕僚反复商议,拖了几天都没有答复。荣禄等得不耐烦,再发一电,告知已从上海各报了解了案情,要求从速惩办,“就地正法”。三天后张之洞回电:李成能说话不像京城口音,问到京城各种事物茫然不知;目前已经接到直隶总督裕禄、山海关副都统斌杰、山西护理按察使李廷潇等官员的回电,证实此人不过是山西平遥一破产商人,到处招摇撞骗而已。因湖北人心浮动,怕会党分子趁机起事,已经把该犯即行正法。

直到三月二十八日,张之洞把事情经过写了一份详细奏折,报告已将李成能处决,杨端臣等三人永远监禁。据口供,教唆李成能的会党头目洪春圃,是洪秀全族人,已发文给广东和沿海各省协同缉拿。李成能供出系山西平遥人,家族在山西、奉天、山海关等处均有店铺,本人因游荡破家,在上海结识会党领袖洪春圃,也即出示揭帖的“兵马大元帅”,洪春圃手下有很多人马。(《张之洞全集》,河北人民出版社,第二册第1364-1367页)江夏县典史赵庆颐是促成事件升级的主要人物,笔者高度怀疑他早被会党收买,与李成能串通,以官场人物身份,为假光绪作伪证。张之洞将他革职了事,有点避重就轻。

在立大阿哥前后,谣言遍布中外,连张之洞这位被誉为“有学有术”的名臣,也被谣言所惑,一开始真以为光绪帝逃到南方找人护驾,接着又怀疑是亲王郡王私自出京,嗣后又怕此人跟朝中高官有什么特殊关系,不敢处置,致使人心浮动。上海一些报纸竟将会党揭帖公开刊登,唯恐天下不乱。身在长沙的维新人士皮锡瑞在日记中说:“假皇事,香帅十三已坐大堂,请皇令问过一次,无如之何。湖北谣言甚重,大可虑也!”(《师伏堂日记》,《湖南历史资料》1981年第二辑,第187页)

无为误国

张之洞用国企形式搞铁路办工业,在改革开放后得到极高评价。作为士林领袖,他以《书目答问》《劝学篇》等著作引领学术风气,延引大量文人学者入幕府,有爱才之名,当代一些学者也对张氏不吝揄扬。

然而,两江总督刘坤一私下里曾说过:“香涛见小事勇,见大事怯。”面对假冒的光绪帝,张之洞缺乏判断力,以致案件迁延数月,要待荣禄复电才下决心处置。早在光绪二十一年,张之洞出资让康有为办强学会,康有为用孔子纪年表示不奉清朝正朔,张之洞已洞悉康党用心,为此分道扬镳。此后,张之洞要求各地坐探不断汇报康党动静,却始终不敢站出来揭发康有为,致有戊戌之变。康党铤而走险,策划“围园锢后”阴谋,使康党以外的维新势力遭受沉重打击,也引发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弹,走向极端排外。由戊戌政变引发己亥建储,由己亥建储引发庚子事变,如珠走镜,一发不可收拾。康有为以有为误国,张之洞则以无为误国。立场虽异,误国则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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