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无遮大会上张贴辩题:破我一字斩首谢罪,印度十八国无人能对
唐贞观十四年(640),佛教史上发生了一件举世闻名的大事,39岁的玄奘法师在曲女城辩论会上胜出。
在为期十八日的大会上,古印度十八个城邦国家的大小乘弟子以及外道数千人,竟无一人能够将玄奘法师的辩题驳倒。因而,这位从大唐而来的僧人声震五印,被小乘弟子尊奉为“解脱天”,被大乘弟子尊奉为“大乘天”,当下皈依的外道学者更是不计其数。
记述此次事件的文章非常多,但庵主粗粗浏览了一下,发现基本上都是泛泛而论。只讲了玄奘胜出这一结果,既没有交代事件起因,也没有阐述辩论的内容。作为奘师忠实的追随者,庵主认为有必要撰文详细讲明它的前因后果,以供各位体味佛法的魅力与神髓。
玄奘无遮大会上张贴辩题:破我一字斩首谢罪,印度十八国无人能对
当然,池光雪庵的水平实在有限,如若有什么错漏讹误之处,还望各位读者不吝赐教。谨以此拙劣小文,抛砖引玉耳!
破我一字,斩首谢罪
“若其间有一字无理能破者,请斩首相谢!”(《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庵主其实非常清楚,很多读者是被这“骇人听闻”的标题吸引进来的:“怎么佛法辩论还有生命危险呢?”
但事实的确就是如此,这可不是笔者胡编乱造的,而是玄奘张贴辩题后所发的誓言。因此,我们首先就要了解清楚一千三百多年前,南亚次大陆上辩论的真实情况,它其实是非常残酷的。
辩论这件事情对于当时的古印度人来说,可不像我们今天所理解的辩论赛一样,双方嘴上交锋后能够握手言和。古印度或者说南亚次大陆,一直以来都林立着各种教派,即便佛教内部也分化成了数十个部派。
各个派别的学者之间一般不会轻易辩论,一旦辩论,那基本上就等同于两派之间的终极对决。
对于辩论失败的人来说,只存在两个选择:皈依胜利者,或者挥刀自尽。
因此,辩论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一般都由掌握实权的国王主持。那么,这就必然存在三个大前提,否则的话这种现象不可能成为一种风俗。
第一,双方辩论者的水平都很高,不存在胡搅蛮缠的情况;
第二,主持辩论的国王或者权贵,也都是深谙辩论之道的高手;
第三,三者都在同一逻辑体系下进行辩论,辩论过程和胜负判断有着严格的标准。
这种逻辑体系和判断标准,在印度发展出了极为严密的“因明学”。很多人将其称之为“佛教逻辑学”,其实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因为古印度的各个教派都有着自己的一套“因明学”理论,并不仅仅存在于佛教当中。
玄奘法师在游历五印时,也受到过很多婆罗门教等外道学者的指点,其中就包括“因明学”。当然中国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体系,那就是以《墨经》为代表的墨家学派理论,非常可惜,墨家被扼杀了摇篮当中。
世界三大逻辑体系中,中国是有一席之地的,它与古希腊的亚里士多德体系和古印度的因明学体系三足鼎立。不过,独属于华夏的逻辑之花还未来得及绽放,便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说中国人不讲逻辑是不对的,我们的祖先在两千多年前也讲逻辑,只是没能延续到今天。
好了,闲话就不多说了,总之“因明学”是玄奘三藏能在曲女城辩论的大背景。那么,他作为一心求法的出家人,为何要在口舌上与人争长较短,甚至不惜发下骇人听闻的大誓呢?
直接原因与戒日王有关,他对远道而来的玄奘十分器重,专门在那烂陀寺的一侧建造了豪华的“黄桐精舍”。这就引发了外道以及佛教其他部派的不满,他们认为那烂陀寺一派不应当享受如此高的待遇,玄奘作为寺主戒贤法师的得意门生,自然首当其冲。
因此,玄奘在那烂陀寺期间不断地受到挑战,其中以南天竺乌荼国三代灌顶帝师般若毱多(即慧藏)为代表。他这个人的背景也比较复杂,同时代表着两派的利益,即婆罗门教和小乘正量部。
慧藏本身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婆罗门,但他对小乘佛教的义理也相当通达,尤其是正量部的义理。
正量部在玄奘抵达印度时期十分兴盛,它是从犊子部中分化出来的,而犊子部是佛教早期四四大部派之一(即犊子部、说一切有部、分别说部和大众部,前三者为上座部)。这个部派就比较奇怪,它虽然继承了犊子部“有我”的学说,但在义理上十分接近大乘中观唯识。
慧藏的老师是安慧论师,安慧大师的老师是世亲菩萨,他们同属于犊子部(世亲后来皈依大乘)。
这一系的核心思想,就是只承认“识体一分”。而玄奘师承的戒贤法师,将唯识学发展到了“四分”,即“相分”、“见分”、“自证分”与“证自证分”。而且,正量部在五蕴色法上,与大乘中观学说十分接近,但又有“四句分别”。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在中观看来这是典型的“戏论”,但正量部并不如此认为。同时,正量部还认为“一心之境相续,许有刹那生灭”,这也是那烂陀寺一系所驳斥的观点。
当然,唯识学自古以来就是“难治之学”,大家看不懂也是正常的。在本文中,我们只要大概知道正量部的慧藏,与那烂陀寺戒贤座下的玄奘,存在哪些分歧点就可以了。
因明三支,真唯识量
那烂陀寺一系得到戒日王的尊奉,代表着正量部和婆罗门教利益的慧藏不服,于是便公开发难。
“那烂陀寺的大乘唯识学说华而不实,与游荡四处的外道没有差别,小乘论师们集体反对!”
慧藏为了证实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写了700颂的《破大乘论》,直接将其献给戒日王。实话实说,这一部论书的水平非常高,可以说每一个字有理有据。当时一百多岁的那烂陀寺寺主戒贤,看到它之后也忧心忡忡,其高足智光、海慧和师子光等人都不敢应战。
恰巧一位“顺世论”外道登门与玄奘辩论,被折服后在半夜告知他:“辩论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立于不败!”
于是,玄奘法师认真研读了《破大乘论》,针对性地写出了1600颂的《制恶见论》。非常可惜,这两部论书都没能流传下来,只在玄奘弟子窥基三藏的著作中提到过。总而言之,玄奘出面给予了那烂陀寺一系信心,戒日王要求两派到曲女城公开辩论。
“弟子闻日光既出,则萤烛夺明;天雷震音,则锤凿绝响。”
戒日王对玄奘法师充满了信心,尤其是在正量部高僧见到《制恶见论》后无人反驳,他更是举办了著名的“曲女城辩论”。这次辩论会的规模相当大,全印十八个邦国的国王作为裁判与会,大小乘弟子共计三千余人,婆罗门教及外道弟子近两千人。
曲女城所在的恒河两岸旌旗蔽日、人声鼎沸,大家都对这场盛况空前的辩论会拭目以待。
玄奘三藏作为本次大会的论主,他将自己的论题张贴在会场大门外,并说出“如破一字,斩首谢罪”的誓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玄奘要是输了的话,不仅自己的性命不保,连那烂陀寺一系也要跟着遭殃。这则论题倒是保留了下来,它就是著名的“真唯识量”。
(宗):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
(因):自许初三摄,言不所摄故;
(喻):犹如眼识。
这种形式就是典型的“因明三支”,它是公元5世纪前后的陈那论师,从“因明五支”上发展过来的。
读到这里恐怕很多读者要放弃,因为实在是太难理解了。其实不必在意这些晦涩的名词,庵主写这篇文章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让各位对玄奘法师在曲女城辩论的经过有个大致了解而已,至于繁琐的名相义理不是我们的重点。
所谓的“因明五支”和“因明三支”,是古印度逻辑学的一种类比推理的模式,它与古希腊的“三段论”正好倒过来了,五支的推理例子如下:
宗(论题):声音并非是永恒的;
因(论据):声音是造作而产生的;
喻(例证):瓶子(会碎);
合(类比):声音和瓶子一样,都随着造作而变化;
结(结论):所以声音并非是永恒的。
“因明五支”一直以来都是主流,但陈那论师觉得后面的类比和结论没什么意义,因此就发展成了“因明三支”。它只要符合三大原则就可以了,这就是“因三相”—遍是宗法性、同品定有性、异品定无性。
什么意思呢?我们继续拿上面的例子来说明,其实很好理解的。
宗(论题):声音并非是永恒的;
因(论据):它是造作而产生的;
喻(例证):瓶子会碎,而虚空不会变化。
也就是说,“因明三支”对论据做出了规定,它必须符合论题的特性。而根据这一特性,能进行正向和反向推理得出例子。“造作”是声音的特性(遍是宗法性),瓶子与它一样因造作而破碎(同品定有性),而虚空并非造作产生因而不会变化(异品定无性)。
在形式上,“因明三支”与“三段论”是相反的,庵主给大家写出来。
大前提:只要造作产生的都不永恒,比如瓶子,非造作产生的都永恒,比如虚空;
小前提:声音是造作产生的;
结论:声音并非是永恒的。
好,我们了解了玄奘辩论所采取的基本形式后,再来看内容部分。他所针对的是慧藏的诘问,即大乘唯识学与正量部在义理上的分歧。
玄奘是因明学集大成者
无人能破,高迹难寻
“色,即不难于眼识,又难于眼识?”
这是慧藏的核心论点,他以“色”为切口破斥玄奘,是符合因明辩论规则的。按照规则,切入点要双方“共许”,也就是两者都同意这一说法,否则就成了自说自话。什么意思呢?庵主在这里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各位就明白了。
“苹果是最好吃的水果。”
这一切入点,显然就不符合“共许”的规则,因为好不好吃的标准因人而异。你认为苹果最好吃,我可以认为香蕉最好吃,双方无法达成共识。而“色,即不难于眼识”,属于“四缘共许”(因缘、所缘缘、等无间缘、增上缘),大小乘必须承认(因为是佛亲口说的)。
慧藏的破斥点在于,“眼识是识,色境也是识,你说万法唯识,那如何从识中生出识来呢?”
根据正量部义理,眼识为“因缘”、色境就是“所缘缘”,我们前面讲到了它只有“一分”。但玄奘所宗的大乘唯识学不是这么认为的,眼识的功能(见分)是“因缘”,在这基础上所见的对象(相分)才是“所缘缘”,两者根本就是不同的体系。
因此,玄奘三藏面对的问题相当棘手,他不能从大乘唯识学角度去破斥,也不能重申“眼识”的定义去“安立”概念。因而,他采取的方法非常巧妙,那就是利用因明学将问题抛给对方,在更大的框架筑起“防护网”。
(宗):真故极成色,不离于眼识;
(因):自许初三摄,言不所摄故;
(喻):犹如眼识。
在这里用大白话简单地说一下,大家明白大致思路就可以了。
论题:万法实相(真)变幻出山河大地(色),而认识到光怪陆离的森罗万象,离不开“眼识”;
论据:我个人认为(自许),在眼识、眼根和色法(三摄)中,起到决定作用的是“眼识”而非“眼根”。眼根就是眼睛这个器官,即便一个人双目失明,他仍旧会有“眼识”生起。而承载我们的肉身即便消亡,“心识”依旧会生起且以我们无法觉知的方式,继续造作而生灭不断。
例证:以此类推,眼、耳、鼻、舌、身、意等六识,归根到底还是“心识”的产物,“万法唯识”的结论是成立的。
按照佛学家吕澂的观点,玄奘大师找的角度是“能缘”和“所缘”,也就是认识的主体以及认识的对象。当然,后世有佛教学者认为玄奘的“真唯识量”不够严密,属于“自比量”而非“共比量”,但主流的说法仍旧认为其实“共比量”。
因为《破大乘论》和《制恶见论》原本失佚,只有玄奘高足窥基法师的著作中,才留有一些只言片语。因而,历史上众说纷纭的论断从未平息过,仅凭“真唯识量”这一短短的论题无从判断其意趣。
但基本史实是公认的,玄奘的论题在十八天内无人敢破,由此在曲女城无遮大会上声闻五印。我们可以想象出当年奘师的风采,以其缜密的思维和高妙的义理引人折服,千年以来成为学佛者的楷模。
所谓的破立与辩论,仅仅是学佛的第一步,但这已然高迹难寻。很多佛子未能明了“智与识”的区别,要么终日缄口不言以为枢要,要么逞口舌之快喋喋不休。其实,在起心动念之间,我们已然安立了诸多观念,已经开始了辩论。
愚以为“经越辩越明”,没必要被“智者不辩”的口号吓倒,它只不过是“由识转智”的手段罢了。
当然,文字辩论无非是工具手段,重点还是放在“明心见性”之上。“顿悟”对大多数人来说难比登天,一个一个台阶走上去或许适合你我的根性,而深入经藏就是最好的方式。牢固的中观空性、扎实的因明学基础、清晰的见性次第,是奘师为我们留下的宝贵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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