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的悲哀:赢了天下,输了时代
公元1883年,在中国为光绪九年,论干支则为癸未,属羊。
此时,四海承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尽管二月里山东历城黄河漫溢,六月里法国占了越南,七月里广州百姓烧了沙面的洋房,但这些事在朝廷眼里都是些区区小事,不足道也。就拿法国占了越南的事来说吧,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烛见万里的大清皇帝早已料到两年后冯子材会在镇南关大败敌军了,至于之后签订的古怪条约嘛……帝王们的事情,我们永远不会懂的。
胡雪岩的悲哀:赢了天下,输了时代
帝国幅员辽阔,远迈汉唐,像这种小灾小患,似乎年年在所不免,只要小事未曾酿成大灾,也就无关宏旨了。
总之,在历史上,光绪九年实为平平淡淡的一年。
到了年底,红顶商人胡雪岩的阜康钱庄遭挤兑而破产。这种小事当然更不会让庙堂之上的人物们内心起什么波澜,所有的波澜都在民间。
阜康钱庄的开设
在大清朝咸丰七年英吉利国商人于上海开设麦加利银行之前,中国还没有真正的银行业。那时候,全国的金融行业基本被两大集团所掌握,居北者为山西帮,居南者为宁绍帮,二者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体前者称为“票号”,后者名为“钱庄”。
钱庄业多为宁绍帮所经营,而镇江帮有后来居上之势。但在同治到光绪初年,全国最大的一家钱庄,规模凌驾票号而上之,同时他的主人亦不属于宁绍帮,是为当时金融业中的一个特例。
这家钱庄的字号叫“阜康”,它的主人就是传奇徽商胡雪岩。
胡雪岩自小就在信和钱庄做学徒,他的命运后来跟一个叫做王有龄的福州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江湖传言,胡雪岩在钱庄做伙计时,收回一笔呆账并擅自做主,资助穷困潦倒的王有龄五百两作为其做官的本钱,当时胡雪岩的年薪为八两银子。其时,清朝普遍实行捐官制度弥补因与太平天国作战造成的财政亏空,王有龄的父亲就替他捐了个盐大使的官,但是捐的官要正式上任还得打点各办事员,这五百两银子就是王有龄做官的本钱,也是胡雪岩的孤注一掷。后来王有龄机缘巧合,走马上任浙江,自然对胡雪岩投桃报李。
阜康钱庄的名字出自《华阳国志》上的两句话:“世平道治,民物阜康”。阜康即物产丰富,人民安康的意思。阜康钱庄的最初本钱来自王有龄的海运局,号称二十万,实际至多二万,胡雪岩做的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后来阜康钱庄就慢慢代理了浙江省的公库。有了政府的信用背书,阜康钱庄很快发展壮大起来。随后胡雪岩又相继介入了蚕丝、典当,药铺等生意,而钱庄始终是他资金的来源。
阜康钱庄的兴起
阜康钱庄的发展与壮大离不开两个人,一个是王有龄,一个是左宗棠。王有龄时期阜康钱庄的生意主要还是代理公库,利用多余的头寸进行蚕丝贸易,分号主要分布在浙江、上海两地。到左宗棠时期,胡雪岩逐步介入了典当,医药,军火等生意,阜康钱庄的分号开遍大江南北,成为了金字招牌,他创办的药铺胡庆余堂,亦与北京的百年老字号同仁堂南北辉映。胡雪岩也成为了首富,民间称为财神爷。胡雪岩发展的机遇离不开鸦片战争后海禁大开,以及左宗棠的西征。
这一时期的,胡雪岩的阜康钱庄还主要是省内风光。阜康资金来源就是代理浙江公库以及各政府官员的存款,资金的主要去向就是有两项,一项是给官员以及逃难到上海的地方乡绅放款,另一项是倒腾蚕丝生意。
为什么要给官员放款呢?如果在浙江升调,譬如浙江的知县,调升位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不得行。为什么官员能还呢?清朝自从开办厘金以来,成为地方的一项重要收入;这样这些官员早一天到任,就可以早一天收税,所以再高利息也要借。
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这些乡绅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刚逃难来上海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但是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几年下来,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就要向钱庄告贷了!”
但是他们的不动产多在太平军占领的地区,但是胡雪岩认为太平军气数将尽,所以让他们拿原来的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
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但是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必须要有对应期限的存款,这样胡雪岩又开始吸收太平军的存款,而这些存款通常不给利息,也不是活期存款,通常是三年到五年。
因为胡雪岩料定,太平天国一垮台,太平军将成为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同样朝廷自然会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会追他们的私产。看准这几点使得阜康钱庄,迅速在浙江与上海站稳脚跟并发展壮大。
至于最初代理丝的生意,因为胡雪岩有一套算盘,王有龄一到湖州,公款解省,当然由他阜康代理府库来收支,他的打算是,在湖州收到的现银,就地买丝,运到杭州脱手变现,解交藩库,这是无本钱的生意。
1861年浙江巡抚王有龄因杭州城失守,自缢殉国。胡雪岩失去了他在浙江最牢固的靠山。这时自比诸葛亮的左宗棠却开始带兵收复浙江,并与胡雪岩一见如故,并称胡雪岩为商业奇才。
胡雪岩后来帮左宗棠运军火、米粮,解决了左宗棠的粮饷与器械问题,并帮助左宗棠组织常捷军、创办福州船政局,最为重要的当属左宗棠西政平叛阿古伯时,为其主持上海采运局局务,在上海代借外款5次,高达1195万两,采供军饷、订购军火,并做情报工作,及时将上海中外各界重要消息报告左宗棠,保证了收复新疆战争的胜利。
左宗棠视胡雪岩为股肱,随着而左宗棠西征的节节胜利,其所请在朝廷无有不准,胡雪岩水涨般高,亦就事事顺手了。左宗棠时期的阜康钱庄到达了鼎盛时期,胡雪岩亦被称为首富,带红顶戴,赏穿黄马褂,官居二品。
胡雪岩这时期开始有些奢华和膨胀了,有人投诉到左宗棠那里。
胡在上海、杭州各营大宅,其杭宅尤为富丽,皆规禁制,仿西法,屡毁屡造。厅事间四壁皆设尊罍,略无空隙,皆秦汉物,每值于金,以碗沙捣细涂墙,扪之有棱,可以百年不朽。园内仙人洞状如地窖,几榻之类,行行整列。六七月胡御重裘偃卧其中,不知世界内,尚有炎尘况味。”
哪知左宗棠却为胡雪岩辩护。胡雪岩的功劳,世人不尽了解,他很清楚,西征军事之能有今日,全亏得有胡雪岩,享用稍过,自可无愧。他又提到他的儿女亲家,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在两江总督任上时,他的女婿胡林翼,以翰林在江宁闲住,每天选歌征色,花的都是老丈人的养廉银。内帐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胡林翼挥霍无度,是否应该稍加节制?陶澍告诉他说:尽管让他花!他将来要为国家出力,有钱亦没有工夫去花。”胡雪岩跟胡林翼的情形虽有不同, 但个人的享用,比起为国家所谋的大利来,即令豪奢亦不足道。
阜康钱庄的倒闭
胡雪岩在政治上彻底依赖左宗棠,而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掣肘、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党羽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1883年法国进一步入侵越南,而南北洋的主张恰好相反。左宗棠主战,积极筹划南洋防务以外,全力支持督办广东军务的钦差大臣彭玉麟。李鸿章则表面虽不敢违犯清议,但暗中却用尽了釜底抽薪的手段,削弱主战派的力量及声势。第一个目标是左副都御史张佩纶,因为他是主战派领袖大学士李鸿藻的谋主,制服他亦就是擒贼擒王之意。就压制主战派这个目的来说,收服张佩纶是治本,打击胡雪岩是治标。
没有胡雪岩,左宗棠想放火也放下成。江宁官场都不大买左宗棠的帐,他说出话去,多多少少要打折扣,只有一个人,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是胡雪岩,譬如山东火灾助赈,江宁藩座无法支应,左宗棠向胡雪岩借银二十万,胡雪岩立即响应。这次募兵援越不但四千杆洋枪由胡雪岩筹划供给,补助路费亦雪岩负责等等,所以要使得左宗棠纵火不成,非除去胡雪岩不可。
所以李这边抓住银根紧张的机会,扣留到期要还的洋债五十万,让阜康钱庄垫付,并散布阜康钱庄无法按时兑付的消息。
由于越法战争,本来上海已经谣言满天,人心惶惶。加上这一消息,于是上海阜康遭挤兑,消息传到全国,阜康钱庄无法支撑,至1883年12月,北京的阜康分号关闭,接着全国各地的阜康分号纷纷关门。次年胡雪岩彻底破产。
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后战争扩大到福建和台湾,造成东南沿海商人的巨大恐慌, 许多人被迫廉价变卖家产,包括先前高价囤积的蚕丝,并且纷纷到钱庄提取现款。只提不存,导致货币的流动速度大幅下降,同业之间流动性开始紧张。
据《申报》记载,进入1883年,倒闭商铺非常多,直接牵连到放贷的钱庄。2月1日上海的信源钱庄倒闭,亏损“八九万两”;4月5日,上海的利康钱庄又宣告倒闭,亏损“二十九万两”,到10月8日,又有两大钱庄亏损倒闭,市面银根奇缺。而钱庄不断倒闭的消息,又引发了更加猛烈的挤兑,1883年年初,上海有78家钱庄,到年底,只剩下10家。如此形成连锁反应,外地钱庄很快被波及,过了两个星期,和阜康钱庄齐名的杭州德馨钱庄突然倒闭,紧接着12月1日,阜康钱庄倒闭,先是杭州总部和上海分部同时倒闭,过了几天消息传到北京,12月5日当晚,北京分部门口“取银之人拥挤不断”,第二天就倒闭了。当时光是被《申报》点名报道的倒闭钱庄就多达30多家。”
从1881年开始,胡雪岩不断囤积生丝,前后总共投入一千万两左右白银,超过上海全年交易量的三分之二。机器缫丝厂都是外商开的,他自恃有阜康钱庄和当铺,后备资金充足。而不巧的是 1883年日本和意大利突然蚕丝大丰收,填补了胡雪岩囤积的生丝量的空白,再加上当年世界经济危机,需求突然萎缩,国际生丝价格大跌。胡得罪了外商,在当时中国海关和海运都被外国人控制的情况下,自己囤的丝完全无法外销。
景气的年景,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
从资产与负债的账面数字来看,胡雪岩绝不至于破产,天津、上海两处的丝跟茧子,按市价值到九百万,二十九家典当,其中独资有二十家,每家算十万两,就是两百万,胡庆余堂起码要值五十万。抵扣之后胡雪岩还剩三百五十万。但是丝却只能以两折销售,从而资不抵债。
官商的身份是把双刃剑
“红顶商人”胡雪岩的一生都与官府纠缠在一起,这种亦官亦商的身份为他的提供了普通商人难以企及的便利,但他深深地知道,这是一把双刃剑,随时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胡雪岩以左宗棠密友的身份穿梭于十里洋场,既帮助左宗棠解决了战后的财政危机,又让自己在短短数年之前成为中国首富,可谓名利双收,但他深深地知道,官商的身份既能让他迅速崛起,也能让他须臾之间灰飞烟灭。所以,当左宗棠夸赞他“生逢其时,财色双收,官居二品,商界知名,赏穿‘黄马褂’”时,胡雪岩很谨慎地回答说:“我是天从人愿,赌博一生,看似风光无尽,实则如履薄冰。”
尽管胡雪岩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但他却无法逃脱早就注定的命运。光绪九年,胡雪岩身陷“左李之争”的漩涡,其产业受各地官僚竞相提款、敲诈勒索而引发资金周转失灵,受外商排挤,被迫贱卖,资产去半,并被大清朝抄家摘顶。光绪十一年七月,左宗棠在福州病逝,同年十一月,胡雪岩在贫恨交加中郁郁而终。
《史记·货殖列传》中写过一位传奇的女富豪。“巴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清,寡妇也,能守其业,用财自卫,不见侵犯。秦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怀清台。”秦始皇对这位神秘的女富豪持宾客之礼,可见在中国,官商并非天然的产物。
但是,祖龙时代距离胡雪岩已经两千多年,在这两千年中,中国政权对经济的控制已经形成一种制度与文化的惯性。在这样的环境中,中国特有的官僚制度、人际关系都成为商业生长的必须土壤,而这种土壤注定了建立其上的商业故事最终都将是海市蜃楼。
胡雪岩通过结交权贵显要,纳粟助赈而富可敌国,但最终也因权贵的倒台而一贫如洗。胡雪岩葬在杭州西郊鸬鹚岭下的乱石堆中,他曾经拥有的万贯家财和浮华一生都如浮云般消失。倒是他精心创下的胡庆馀堂,至今仍以其“戒欺”和“真不二价”的契约传统矗立在杭州河坊街上。
官商,就是一个魔咒,在胡雪岩去世133年后的今天,它依然是诸多企业家的梦魇。
结语
光绪九年一月,距离阜康钱庄破产还有一年的时光,那时候在与大清国远隔重洋的美利坚国, 托马斯·爱迪生设置了世界上第一座使用露天电线的电照明系统。数年后,又有一个叫约翰·皮尔庞特·摩根的人撮合他与一家电力公司合并,于是通用电气公司诞生了。
摩根的活跃时期大体与胡雪岩相当,他与胡雪岩一样,是个商业奇才。当胡雪岩在投资蚕丝的时候,摩根在投资咖啡贸易;当胡雪岩在投资典当、药铺、军火的时候,摩根在投资黄金、电报、铁路、钢铁;当胡雪岩在大办钱庄的时候,摩根也成立了自己的银行;当胡雪岩在代理政府公库的时候,摩根也在包销美国国债。他们的人生轨迹何其相似,但他们的人生结局大不相同。
光绪九年,阜康钱庄破产。光绪十一年七月,左宗棠病故;十一月里,胡雪岩去世了,临终前贫病交加。而大洋彼岸的摩根继续做着他的战争债权、公债生意,并在二十世纪初成了世界的债主。
1913年3月31日摩根去世,12个小时内,他的家人收到了3698份来自全世界的电报,全世界的国王、教皇、艺术品商、银行家和实业家都在替他哀悼。更让人震惊的是,人们发现摩根所有的财产只有6000万美元,远低于人们的猜测。约翰·D·洛克菲勒在公开场合评论说,这点财产甚至还不足以让摩根称得上是一个“富人”,但摩根对敛财从来就没有太大的兴趣,对摩根而言,让美国经济合理化更为重要。
1913年,大清已经亡了国,再也没有大清皇帝了,但是摩根的逝世和胡雪岩的逝世一样,没能在当时中国的庙堂之上激起丝毫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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