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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与杜甫间的基情:有被同共 有手同携

诗人和酒,往往要发生密切的联系。李白嗜酒,自称“酒中仙”,是有名的;但杜甫的嗜酒实不亚于李白。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有三百首,为百分之二十一强。作为一个对照,我也把李白现存的诗和文一千五十首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说到饮酒上来的有一百七十首,为百分之十六强。当然,不能仅仅根据这样的统计而得出结论,说杜甫的嗜酒还甚于李白。李白的诗文,遗失的比杜甫更多:李阳冰《草堂集序》谓李白在安史之难以来的八年间“著述十丧其九”,其后虽然屡经补辑,但散佚依然是不会少的。

李白与杜甫间的基情:有被同共 有手同携李白与杜甫间的基情:有被同共 有手同携

因此,要肯定杜甫嗜酒不亚于李白,还应该从杜甫诗中去找进一步的证据。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

——《壮游》

请看,这是杜甫的自白。十四五岁时他已经是位酒豪了!因此,到了壮年时期,他和李白与高适相遇,同游梁宋齐鲁,一同饮酒赋诗、打猎访古,气味十分相投。高李死后,杜甫有《昔游》《遣怀》二诗反复追怀,其情甚哀,愈令人想见当年浪游的豪迈。

李白和杜甫,他们两人那时候是特别情投意合的。他们有酒同醉,有被同共,有手同携,有景同登临,似乎比起一般的兄弟来还要亲热。

余亦东蒙客,怜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这是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诗中的几句,正是他们在山东一带漫游的时候,他们是多么亲热呵!

杜甫有《赠李白》七绝一首,大约是和《同寻范隐居》一首同时做的。但这首诗一向被人们误解得很厉害。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一般的研究家们都认为杜甫在规戒李白。大家都知道李白好仙,故“丹砂葛洪”句是指李白;李白好酒,故“痛饮狂歌”句是指李白;李白好任侠,故“飞扬跋扈”句也是指李白。因此,不久前还有人在说,这诗是“李白一生小像”。这才真是片面的见解。人们不仅看漏了第一句中的“相”字,而且对于杜甫的真相根本没有明确的了解。实际上杜甫是同样好仙,同样好酒,同样“痛饮狂歌”,同样“飞扬跋扈”的。

要说杜甫也“飞扬跋扈”,或许有人要特别反对。但请实事求是地来看看问题吧。杜甫自称“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请问,这是不是“飞扬跋扈”?杜甫有一首诗叫《今夕行》,叙述他在咸阳客舍无事可做,敞开衣服和旅客们一道赌博,“凭陵大叫呼五白”,自称为“英雄”,要像南朝刘毅那样“家无儋石输百万”;请问,这是不是“飞扬跋扈”?杜甫自己是承认的,他自称为“狂夫”,而且到了老来他还在说:“自笑狂夫老更狂”(《狂夫》),可见杜甫并不自以为是文质彬彬的圣人君子。因此,《赠李白》那首七绝,决不是“李白一生小像”,而是李白与杜甫的双人合像。

其次,广文馆博士郑虔,是杜甫的另一位酒友——不,不是友,而是“师”。请读那首慷慨激昂的《醉时歌》吧,诗题下原注“赠广文馆博士郑虔”。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这是天宝十二年(753)潦倒在长安时做的,时年四十二岁。痛快淋漓,仿佛在读李白的作品。请看他对于郑虔是如何敬佩,对于“痛饮”是如何倾倒!

这位郑虔,倒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老“博士”。他能诗,能画,会写字,会弹琴,而又是星历家、医药学家、兵法家。他最有趣的是饭吃不饱偏好喝酒,没有钱便向朋友讨钱去喝。好朋友苏源明便是他讨钱的对象,“赖有苏司业,时时乞(给)酒钱。”(《戏简郑广文虔,兼呈苏司业源明》)酒后爱向天弹琴(“嗜酒益疏放,弹琴视天壤”,见《八哀诗》之七),又常常自称为“老画师”(“酒后常称老画师”,见《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缺为面别,情见于诗》)。

这位先生在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叛变时,陷没在洛阳。后来逃回了长安,但仍然被谪贬为台州司户参军,以广德二年(764)卒于台州(浙江临海县)。杜甫既尊敬他,也同情他。死后有诗哀悼,认为从此天下没有文章了。(“文章扫地无”,见《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苏少监即苏源明,与郑虔同年去世。)杜甫还在长诗《八哀诗》中加以哀悼,郑与苏是和李光弼、张九龄等人被同等看待的。

其后肃宗乾元元年(758),在长安任左抬遗,杜甫也并没有因官居谏职而停止好酒。《曲江二首》之二是最真实的纪录。诗是七律,只切取其前四句如下: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这和李白的“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襄阳歌》),有什么不同呢?不同之处,仅仅是浪漫与写实有所偏重而已。每天都要质当衣服来喝酒,而且要喝到“尽醉”。没有衣服进当时,便赊债,而且处处都有“酒债”。酒太喝多了,不伤身体吗?顾不了那么多,反正人活到七十岁是很少有的。杜老实在是拼命在喝酒——说他“拼命”,一点也不夸大,这是他自己的说法。另有《曲江对酒》一首是同时之作,中有这样的两句:

纵饮久拼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

为了要“纵饮”,便不惜抛开职务——“懒朝”。虚应故事,上朝应卯,有什么用?别人看不起,只有那么回事。和世道合不来,倒是千真万确的。

在长安任左拾遗时分的诗,不妨再引两例吧。

街头酒价常苦贵,方外酒徒稀醉眠。

径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

——《偪侧行,赠毕曜》

这就是《醉时歌》里面的“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的漫衍了。

数茎白发那抛得?百罚深杯亦不辞!……

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

——《乐游园歌》就有几根白头发,哪里就能把酒抛掉?就用大海杯罚我一百杯,我也不推辞!别人不理我,我只朗诵我自己的诗。没有穿戴上朝衣朝冠的杜甫,和“斗酒诗百篇”的李白,为了纵饮不惜倾家破产的李白,似乎没有两样。

杜甫这样拼命嗜酒的态度,从少年到老,一直到他临终,都没有改变。

浅把涓涓酒,深凭送此生。

——《水槛遣兴二首》之二

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

——《绝句漫兴九首》之四

以上是在成都时的诗。

寇盗狂歌外,形骸痛饮中。……

此身醒复醉,不拟哭途穷。

——《陪章留后侍御(彝)宴南楼》

以上是在梓州时的诗。

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

——《寄薛三郎中据》

以上是在夔州时的诗。苏即苏源明,郑即郑虔,杜甫说他们去世之后,自己依然在认真好酒。

特别是在夔州,有一首诗活画出了杜甫好酒的情况,也活画出了一个真正的杜甫。诗的题名是《醉为马坠,诸公携酒相看》,七言,凡十四韵。那时杜甫已经五十六岁了。这位老诗人本来是一位骑马的能手。他也喜欢马,诗集中歌颂骏马或哀怜老马的诗屡见。有一天,夔州刺史柏茂琳招宴,他骑马醉归。从白帝城跑下瞿唐,“低身直下八千尺”,使路旁的白垩粉墙像电闪一样急转。他因为有本领,满不在乎,把马鞭垂在手上,不提缰绳,放马飞跑。马跑得来浑身是汗,雄猛难当。诗人自己很得意:“向来皓首惊万人,自倚红颜能骑射。”(“我这个白发老人一向是使万人骇目的,我自己有本领,年轻时就能骑马射箭了。”——这倒不是虚夸,他曾同李白、高适一道骑马打猎,有诗纪其事。)但哪料得马失前蹄,一下把他摔下鞍来,跌伤了,在寓里睡在床上养伤。就在这时候,朋友们来慰问他。诗人拄着拐杖,还由童仆搀扶着起来应酬。慰问者是携带着酒肉来的,于是宾主都开口大笑,相互提携,在一道流泻着清泉的溪边,席地而坐,开怀痛饮。

酒肉如山又一时,初筵哀丝动豪竹。

共指西日不相贷,喧呼且覆杯中渌。

好不痛快!又有酒,又有肉,酒坛酒罐,肉盘肉串,堆积得如山如峦。还有琵琶和羌笛的合奏,大叫大喊,干杯干杯!太阳西斜了,哪用管它!诗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受了伤,而且对于别人的关心还认为是多事呢。

何必走马来为问!

君不见嵇康养生被杀戮?

这是诗的最后两句,是诗人在“喧呼”中的“喧呼”。——“不要管我!落马受伤有什么要紧呢?不用谈它!嵇康做过一篇《养生论》,会讲究卫生的吧,然而杀了头!你难道不知道?”这真可以说是要酒不要命了。(“走马”二字当是指自己“醉为马坠”那件事,不是怪客人骑马而来。)

大历三年春,由白帝城放船出峡以后,沿途都在喝酒。特别在江陵,遇见了尚书李之芳、秘书监郑审,他们一同会集,《宴胡侍御书堂》,饮酒赋诗。杜甫所作的五律一首,有“吾侪醉不归”之句。但在席散后,接着他又同李之芳两人月下对酌赋诗,诗题为《书堂饮既,夜复邀李尚书下马,月下赋绝句》。题上虽然没有说到饮酒,但诗里面是叙述得很明白的,竟然喝了一个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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