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现的宣王中兴
周代所说的“国人”,并不是全国人民,而是都城里的人,“国人暴动”就是国都老百姓的造反。有没有人组织这次行动呢?依我的看法是没有的,可能是由某个事件诱发的。
造反的发生一点也不奇怪,周朝统治者不给活路,你周王把山林川泽都圈了,叫小民如何活。不仅如此,还弄来个巫师,整天派人监督,大家都不敢吭一声,吭一声准倒霉。愤怒的火山终于喷发了,起初只是少数人的小行动,很快就演变成全民参加的大行动。大家抄起家伙,自发联合起来,向王宫进军。
起初周厉王还气定神闲,不就是一群百姓嘛,我派军队一弹压,杀他一批人,看看谁敢造反。西周的兵制,军队多是临时征集,要打仗的时候百姓就成了兵,没仗打了,卸下军装就是民。你想想。百姓都造反了,你往哪儿去征集军队啊?有一些识相的大臣,收拾细软跑了,当王宫的人跑了一大半时,周厉王这下子慌了。看这情形,寡人要是不跑,怕是要被分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得,寡人还是逃命要紧。
就这样,周厉王狼狈出逃,逃到了一个名彘(zhì)的地方(位于今山西霍县)。此时民众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儿爆发了,大家奔进王宫里,洗劫一空,仍不解恨,因为罪魁祸首居然给跑了。不能这么便宜周厉王,他跑了,就让他儿子来顶罪。周厉王出逃时太匆忙,把太子姬靖留在了城里,姬靖被吓坏了,王宫肯定是不能待了,要往哪去呢?召公忠心耿耿,只能去投靠他了。
太子姬靖逃到召公家中,但很快就被查出来。造反的国人又抄着家伙,把召公家给围住,要求交出太子。召穆公姬虎是个忠臣,有自己的原则,他暗下决心,豁出命也要保护太子。但他自己豁出老命也没用,大家不是要他的命,而是要太子的命,怎么办呢?最后他想出了一个绝望的办法:用自己的儿子顶替太子。召公把自己的儿子交了出去,小民们反正也不认得太子长什么模样,看上去年岁差不多,便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腿,竟然把召公的儿子给活活打死了。
“国人暴动”后,整个首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毫无秩序可言。过了些日子,老百姓们也感到不能这样下去了,没有国王,也得要有人出来主持政局才行。那么由谁来主持政局呢?史料有两种不同的说法。
第一种说法,由召公、周公(周公旦的后代)二人联合执政,号曰“共和”,故而这一年又称为“共和元年”。所谓“共和”,指的是“公卿相与和而修政事”,因为这个时候国家处于没有君主的特殊时期。以这种说法,“共和”是一种执政方式,即公卿共同联合执政。后来我们把英文republic译为“共和”,即是此渊源。当然,周代的“共和”仅仅只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做法,并不具有普遍意义。
第二种说法,由共伯和代行天子事。“共”指的是共国,“共伯”就是共国的君主,“和”是他的名字。按照这种说法,“共和”的意思就有别于第一种说法,指的是共伯和这个人。宋代学者王应麟是这样解释的:“古史,共伯和者,厉王时之贤诸侯也,诸侯皆往宗焉,因以名其年,谓之共和。”这种说法值得怀疑,因为我们考察周之历史,周公、召公家族影响力是比较大的,共伯有那么高的威望代行天子事吗?
不管哪种说法正确,在“国人暴动”后十四年,周厉王始终窝在彘地,到死也不敢回都城。
“国人暴动”与“共和”在中国历史上有重大意义,这一年是公元前841年,是中国历史可以确认的最早的准确公元纪年。在此之后,中国三千年的历史,都有非常准确且完备的历史纪年,这在世界历史上是罕见的。
共和十四年(前828),周厉王终于死了。虽然他死的时候,仍然挂着“王”的头衔,可只不过是孤家寡人,有名无实。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被人民推翻的国王,对他的死,百姓自然是拍手叫好。既然人人厌恶的厉王已死,共和的使命也结束了,接下来的问题是,要立谁为王呢?
在公卿的拥立下,躲在召公家里十几年的姬靖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继承了王位,史称周宣王。这时京城百姓才发现,当年杀错人了,只是时过境迁,大家的怒气也消了,没有起来继续造反。由于有老爹的前车之鉴,周宣王不敢对民众打击报复,再加上有召公、周公等贤臣的辅佐,周室倒颇有一番中兴气象。周宣王把被丢弃许久的文、武、成、康等先王的遗训教导又重新拾回来。这种做法颇得诸侯们的赞许,于是各方诸侯又纷纷前来朝觐,周王室的权力有所恢复。
我们看历史时,得注意王号里隐藏的含义。周宣王的谥号是“宣”,这个谥号一般是中兴明君才使用的,比如汉代的汉宣帝、唐代的唐宣宗等。所谓中兴,意味着之前是衰败的,这些中兴明君之所以能扭转困局,与他们的经历颇有关系。汉宣帝年幼时遭巫蛊之祸险些丧命,后又长期流落民间,成长经历与其他公子哥不同;唐宣宗据称还跑去当过和尚,经历也不一般;周宣王年轻时在“国人暴动”中差点没命,躲了十几年,也算是吃了不少苦头。吃苦头并非坏事,有磨炼人才能成长,才能苦其心志,增益其所不能。
据一些野史记载,周宣王早年锐意进取,志在中兴,与一个女人分不开,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正娶夫人姜王后,她是齐侯的女儿。周宣王刚即位时,权力、财富从天而降,这位曾经落难过的天子自然心驰荡漾,每天晚上拥妻抱妾,折腾精力,早上总是睡到很晚,懒得上朝。姜王后认为夫君如此慵懒,都是自己的过错,她脱了玉簪耳环,差人对周宣王说:“这都是臣妾的过失,臣妾淫欲之心过重,这才致使大王起不了床,上不了早朝,这样朝臣们会认为大王好色而忘德。倘若耽于美色,势必会穷奢极欲,祸乱就要来了。若是如此,那么臣妾就是祸乱的源头,请大王治臣妾之罪吧。”
听夫人这么一说,周宣王自己惭愧了,人家一个女流之辈尚且如此明理,何况自己是一国之君呢?他向夫人道歉说:“这都是寡人我自己失德,怎么会是夫人的过错呢?”从此之后,他生活上就比较节制,准时上朝,勤于政事。
当然了,要重振王室雄风,也不是光摆摆花拳绣腿就能办到的,说到底,要靠实力。
想重新领袖诸侯,首先就得打败戎狄,做出表率。
周室已衰弱四代,而这段时间,也是戎狄趋于强盛的时代。
周宣王有中兴之志,首先必须主动进取,讨伐西戎。
伐戎的重任落在大夫秦仲身上。秦仲是秦国的第四任君主,为什么周宣王会派他去讨伐西戎呢?因为秦仲与西戎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前面说过,秦国的第一位君主是非子,非子的父亲叫大骆,在周厉王时,大骆家族遭到犬戎的侵略,几遭灭顶之灾。秦仲一心想为亲族报仇雪恨,遂自告奋勇,讨伐西戎。
周宣王四年(前824),秦仲率自己的族人攻打西戎。这时秦只是一个小国,军队也十分弱小,根本不是数百年后那支令人胆战心惊的铁血兵团,反而被西戎打得大败。宣王六年(前822),秦仲战死沙场。西戎斩杀秦仲之后,大兵压境。秦国本来就地少人稀,哪儿是强大西戎军队的对手,不久秦的领地落入西戎人之手。秦地沦陷之后,秦仲的五个儿子流亡到周王室领地,既无军队也无土地,就是光杆儿司令,想报仇也没实力。这个时候,周宣王伸出援助之手,给予他们极大的支持,慷慨借出一支七千人组成的军队,这犹如雪中送炭,使秦国得以绝处逢生。秦仲长子继承君位,史称秦庄公,凭着七千人的王师,历经苦战,终于打败了西戎,收复国土。秦国之兴起,自秦庄公始。
除了犬戎,又一个对手出现了:北方的玁狁(xiǎnyǔn)。
玁狁这个名称大家比较陌生,它又称为猃(xiǎn)狁,是后来匈奴族的前身,典型的游牧民族。《淮南子》一书中曾这样说:“四夷之礼不同,皆尊其主而爱其亲,敬其兄;猃狁之俗相反,皆慈其子而严其上。”到了汉代匈奴族时,也是如此,史书称为“畏壮侮老”,这个民俗特点,主要是因其好勇斗狠,一旦老了,体力不支,自然就受到轻视。
共和二年(前840),即国人暴动后二年,玁狁就曾入侵周的西部边境。到宣王时,玁狁的入侵更加频繁,以至于周人“靡室靡家”,靡就是没有,没了家室,妻离子散。周宣王五年(前823),为了抵御玁狁进犯,周宣王命大夫南仲筑城于朔方,又命尹吉甫率师讨伐,攻至太原一带。玁狁不敌,逃往北方。
北征刚刚告一段落,南征又如火如荼地展开。
昙花一现的宣王中兴
同样是周宣王五年(前823),北征后两月,天子又命方叔率师讨伐南方的荆蛮。次年,辅佐大臣召穆公率军队征讨东部的淮夷;紧接着,周宣王亲征徐戎。当时的文学作品《诗经》中,有不少描写周宣王东征的诗歌,比如“王奋厥武”“整我六师,以修我戎”“左右陈行,戒我师旅,率彼淮浦,省此徐土”等。
可以说,在周宣王上台后几年里,周师南征北战,几乎把周边的对手打了个通关。这一系列攻势,很大程度上重振周室声威,故而称为“中兴”。周宣王九年(前819),天子在东都成周大会诸侯,一扫过去诸侯不朝的颓势。
史书对周宣王时代的四境战争记录还是有所缺失的,据出土的《虢季子白盘》铭文记载,在周宣王十二年时,虢国的季子白奉王命再伐玁狁,取得了斩首五百、俘虏五十的战绩,班师回朝时,又命属下率兵追击败退至洛水的玁狁,取得胜利。由于这次胜利,虢季子白受到了天子的嘉奖,周宣王赏赐他马匹、弓箭、彤矢和斧钺并赐予其征讨蛮夷的权力。
仅仅十余年的工夫,周宣王便取得征西戎、伐玁狁、讨淮夷、攻荆蛮、破徐戎的胜利,天子也不免沉浸在得意之中。过分得意就有点忘形了,不久后,周宣王干了一件颇不地道的事情。
这件事发生在周宣王十一年(前817),当时东方诸侯鲁武公前往镐京(此时周的首都又迁回镐京了)朝见天子,他还带了两个儿子:太子姬括与少子姬戏。
鲁国太子姬括比较木讷,而姬戏则乖巧可爱,周宣王十分喜爱,便打算废了姬括,改立姬戏为鲁国太子。在夏商周三代,诸侯国虽然隶属于天子,但拥有很大的自主权,有自己的行政系统、司法机构、财政机构与军队,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一般来说,除非遇到十分特殊的情况,否则中央政府是不会干涉诸侯国的内政的。可是周宣王仅仅凭着自己的喜恶,就想插手鲁国内政,这无疑是不合规矩的。况且周代以来,长子继承制度十分稳固,鲁国立长子姬括为太子,是遵循礼法精神的,岂能随便更改呢?
大夫樊仲站出来对周宣王说:“您要废长立幼,这不是教天下人不遵循礼法吗?倘若鲁国顺从您的意思,那么其他国家也可纷纷效仿,到时长子继承制不就成了一句空话吗?倘若鲁国不顺从,您就要把鲁国君主杀了,这不等于破坏自己立下的长子继承制吗?这样看来,不管鲁国是不是顺从,制度都要被破坏,您还是仔细考虑考虑。”
考虑个屁!周宣王不高兴了,老子是天子,立个诸侯国的太子有何不可。于是不管鲁武公与樊仲的反对,硬是把姬戏立为太子。
鲁武公一气之下病倒,回到鲁国后不久就死了。姬戏由于有周宣王的支持,取代哥哥姬括,成为新的鲁国国君,史称鲁懿公。可是这么一来,为鲁国的内乱埋下祸根。九年之后,废太子姬括去世,他儿子姬伯御心怀不满,便纠集一帮大臣,在民众的支持下,发动政变,杀死鲁懿公,自立为君。此举令周宣王勃然大怒,后来终于出兵讨伐鲁国,姬伯御兵败被杀,鲁懿公的弟弟被天子立为新的君主。
一念之差,导致了鲁国二十年的混乱。
更糟的是,从此周宣王大失人心。据《史记》所载:“自是后,诸侯多畔王命。”
越到晚年,周宣王越发固执,性情也变得更加残暴,政治失去早年的清明,先王的教导遗训又被抛弃掉。百姓越发失望,不愿意为王室效力。大家都知道,西周的土地制度为井田制,就是把田地分割为井字形,一块田分为九块,其中周围的八块为私田,中央一块为公田,归王室所有。宣王晚年政治上比较混乱,虽然没有像周厉王那么倒行逆施,但民众也心有怨言,不愿意“尽力于公田”,索性纷纷逃离周领地。
人都跑了,谁来耕地呢?
周宣王很恼火,下令搞人口普查。如果只是普通的人口普查,这倒不是坏事,关键是周天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想通过这个来约束老百姓,把所有人记录在册,让你跑不掉。樊仲又跑出来反对,他对天子说:“您无缘无故搞人口普查,老天爷也不喜欢,对政事有害得紧呢。”周宣王不肯听,坚持要用行政手段来约束民众的逃亡。可是治标不治本,民众逃跑的原因是什么呢?还不是政策出了问题吗?不在政策上下功夫,只想用强迫手段来逼人民就范,只能激起更多的不满罢了。
自从周室中兴后,周宣王的权力越来越大,内心的道德约束又越来越少,别说老百姓,就是官员大夫也倒了霉。
杜伯是西周大夫,关于他的死,《太平广记》是这么写的:
周宣王有个爱妾名为女鸠,虽然受宠,可是天子毕竟年老了,满足不了她。她看杜伯年轻且帅,想跟他好,但杜伯是臣子,哪里敢与王妾私通呢?他一口就回绝了。女鸠这个人,有点像《圣经》里希律王的女儿莎乐美,求爱不成就心怀怨恨,打算置杜伯于死地。她跑到周宣王前,哭哭啼啼地说:“杜伯想强奸我。”老迈的周宣王轻信妇人之言,气不打一处来,下令把杜伯抓捕入狱。女鸠担心杜伯不死,哪天周宣王知道真相,自己定要倒霉,便怂恿宣王处死杜伯。
《墨子》一书对这个故事有所补充,大哲墨子是个鬼神论者,在《明鬼》篇中,杜伯临死前对周宣王说:“大王要杀我,可我是无辜的。倘若我死后没有知觉,那就算了;若是死后有知,不出三年,我定然会让大王知道我的冤情。”三年后,周宣王与众诸侯在野外狩猎,当时有马车数百辆,随从人员数千人,整个旷野上都是人。到了中午,死去的杜伯突然出现了,他驾着一辆白马素车,身穿红色的衣服,手上执着一把红色的弓,弓上有一支红色的箭。只见他追着周宣王,一箭射出,周宣王倒在车上,箭正射中后背脊梁处,周宣王当即毙命。当然,这个故事有点太离奇玄幻,大史学家司马迁没有在《史记》一书中采纳其说。
后世称周宣王时代为“中兴”,其实只说对一半。周宣王在位总共四十六年,在西周诸帝王中仅次于周穆王,在他统治的前半段,周室确实中兴了,只是后半段晚节不保。
兴衰的转折点始于周宣王三十一年,即公元前797年。
这一年,周宣王再次对太原之戎用兵,可是好运不再,王师居然吃了败仗。五年后(前792),周宣王再度发动对西戎的战争,派军队征讨条戎与奔戎,然而又一次战败。两度战败后,戎人的势力卷土重来,公元前790年(周宣王三十八年),戎人发动报复式的进攻,灭掉姜侯之邑。一连串的军事失败,令周宣王的老脸挂不住了。
所幸的是,作为诸侯的晋国为天子挽回了一点面子。
西周后期与戎人的战争导致了一个结果,即诸侯在战争中不断发展壮大,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秦国与晋国,这两个国家在即将到来的春秋时代,成为最强大的两个诸侯国。公元前805年(周宣王二十三年),晋穆侯奉王命伐条戎;三年后(前802),晋军与戎人战于千亩,再次赢得胜利。公元前790年,当戎人灭掉姜侯之邑后,晋军则在另一个战场汾隰击败了北戎。
周宣王当然不想让诸侯国喧宾夺主,他纠集了一些南方诸侯的军队,拼凑起一支联军,称为“南国之师”,讨伐申戎。联军旗开得胜,周宣王不免沾沾自喜,为了雪耻,他把目标锁定为姜氏之戎。岂料这支南国之师过于轻敌,他们挺进到千亩时,戎人早有防备,布下埋伏,这一役成了周宣王执政以来最大的败仗,南国之师几乎全军覆没。此后,周宣王再也无力发动对西戎的新一轮的攻势,中兴事业就此结束。
中兴之君周宣王善始却未能善终,后世史家也颇为惋惜地评价“中兴之美未尽焉”。倘若他的后续者能吸取他的教训,锐意进取,则王室的事业还是可以期待的。只是接下来的这位周幽王,不仅在能力魄力上不及其父,还成为中国历史上最昏庸的君王之一,最后死于非命,成了末代君王。
(摘自《夏商周原来是这样》醉罢君山/著现代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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